葬礼分两个部分。萨姆想,为什么要尽量拉长这个让人悲伤的过程呢?朱莉和凯尔悲痛欲绝、精神恍惚,他们对于别的都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希望能把梅丽德丝火化,然后在奥卡斯岛上举行一个小型的仪式,把她的骨灰撒到大海里。戴希尔也是悲痛欲绝、精神恍惚,他希望为梅丽德丝守灵的人越多越好,他想举行一个庞大的、令人难忘的聚会,这就是他纪念梅丽德丝的方式。
所以,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萨姆要为梅丽德丝挑选衣服。他不明白,她就要在一把火中化为灰烬、化为虚无了,穿什么衣服还有什么意义。那些衣服当然也会被烧掉,变成一缕青烟,飘散在空中,就像她的身体、她的血肉、她的器官一样——她的心脏、大脑、胸脯,她柔软的下巴、耳垂、眼皮、嘴唇、手指、手掌,都会被烧成一缕青烟。她的骨头会变成小碎块,像沙漠中的石子,然后被碾成粉末。然后,他们就可以按照他们的意愿,把这些骨灰保存下来,或是撒到别处。虽然萨姆知道,不可能让梅丽德丝赤身裸体地被火化,但反正这些衣服是要随着他的爱人一起被化为灰烬的,所以,他根本不介意她到底应该穿什么衣服。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介意了。最后,他决定根据衣服上的气味来选。他站在她的衣柜前,把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拿到鼻子下,认真地闻一闻,挑出了一套最没有梅丽德丝气息的衣服,应该是她才洗过或是很少穿的吧,反正他都无所谓了。
萨姆还需要去安排火化的过程。他需要去火葬场,看着他们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烧成灰,而他只能一个人去。因为朱莉和凯尔只想远远地待在他们住的岛上,只想在梅丽德丝被火化完以后,拿到她的骨灰就可以了,戴希尔也选择了置身事外。萨姆想,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就好了,没事的,反正这已经不是她了。火化的过程整整花了九十八分钟,萨姆站在那里的每一分钟,都能感觉到火焰仿佛吞没了他自己的全身,从手指、眼睛、双手,到大脑、心脏,他多么希望他能够和她一起躺在那里,他也确实感受到自己和她一起躺在那里。他把沙龙关门歇业了几天,他把梅丽德丝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佩妮,告诉了家里的两条狗。而最重要的,他把梅丽德丝所有的电子资料都存进了“重生”程序。
在火葬场火化了梅丽德丝,但又没有在那里举行葬礼,萨姆觉得这有点奇怪。他有几种选择,他可以选择把骨灰送进太空,也可以把骨灰做成烟花,还可以做成铅笔。但萨姆最后决定,把梅丽德丝的骨灰放在一个很便宜的塑料盒子里带回家,因为朱莉说,她会在那天下午做好一个陶瓷的骨灰缸。
“我不知道你们还会做骨灰缸。”萨姆说。
“我们之前真没做过,但我觉得,应该就和做杯子一样吧,就是大点,再做两个把手。”
一个杯子,一个咖啡杯,这就是梅丽德丝最后的归宿。或者,应该说是半个梅丽德丝,反正不是她的全部。一半骨灰放进骨灰缸,一半撒进大海。两小撮会放进盒式项链坠里,一个给朱莉,一个给萨姆。他们会把它挂在脖子上,把梅丽德丝永远地戴在身上,永远保护她、永远怀念她。萨姆给朱莉挑了一个泪滴形状的小坠子,他觉得这样的造型很适合。他自己则挑了一个飞机形状的,像一架小小的飞机模型。他想以此来纪念自己的爱人,也希望能够借它来逃离残酷的现实。
戴希尔的妈妈和萨姆的爸爸都坐飞机赶来了,他们租了两辆车,开到轮船码头。那天天空下着雨,很冷,但萨姆还是站在轮船的甲板上,不愿意待在船舱里。甲板上,风吹着他的头发,雨打湿了他的脸,他全身都在颤抖着,可是,就算是在温暖的船舱里,他还是发抖。朱莉、凯尔和他们在码头碰了头,然后一起去买咖啡——哪怕是悲痛中的人,也是需要咖啡的,而咖啡的苦涩也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尝到的滋味。他们在奥卡斯岛码头会合以后,开车到了一个小小的海滩。这个海滩位置偏僻、海风很大,海边有一间陶艺工作室,很多年前,在梅丽德丝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那些漫长而凉爽的夏夜,她不愿意上床睡觉时,就会来这里玩。现在,大家都站在这里,手里紧握着咖啡,把脚趾头插进沙滩。然后,每个人都抓起一把骨灰,在心里轻轻地对梅丽德丝说了几句话,再扬起手,把“她”撒进了大海,每个人的脸上都已经是泪流满面。萨姆不知道别人说的是什么,他在心里,一直悄悄在说对不起,但无论说多少遍,都无法将他内心的歉意表达千万分之一。不要紧,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说。骨灰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会放进朱莉做好的骨灰缸里,大家喝完手里的咖啡,回到了朱莉和凯尔现在的工作室,凯尔做了热乎乎的饭菜,朱莉则把梅丽德丝小时候的照片拿给大家看。萨姆的爸爸想要给萨姆一个拥抱,朱莉也想给萨姆一个拥抱,戴希尔也想给萨姆一个拥抱,但萨姆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双手僵硬地插进裤袋,不愿意拿出来。他不想和任何人接触,他觉得,一旦有人碰到了自己,他也许就会尖叫起来,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他还是和大家保持距离的好。每个人都喝了很多威士忌,吃完喝完以后,他们回到码头,坐船回家了。但那个地方已经不是家了,它已经完全没有了家的感觉。萨姆回想起他第一次看到佩妮家中的样子,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你的爱人不在了的时候,家里是什么样子,你完全不会在乎。
那天晚上,戴希尔邀请了很多人来到冥河沙龙,他为梅丽德丝举办了一个聚会,也只有他能够办出这样的聚会。这次聚会就像是为梅丽德丝补办的葬礼,就像是她永远也不会再有的婚礼、孩子满月宴、退休晚会。她高中同学、大学时的朋友、以前工作单位的同事、曾经来过沙龙的客户,都来了,还有很多客户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沙龙的也来了,他们通过电话、电子邮件认识了梅丽德丝,得到过她的安慰和支持,想来看看她,他们都很爱她。还有她去买咖啡、买蔬菜、买奶酪、买红酒认识的那些商店的店员,一起遛狗认识的朋友,还有杰米、佩妮、萨姆的爸爸、萨姆和家里的两条狗也都来了,天知道戴希尔是怎么联系上这些人的。聚会上放着音乐,大家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传看着梅丽德丝的照片,有哭声、有笑声,还有足够让每个人都醉倒的美酒。萨姆在聚会上待了半个钟头,就偷偷溜到楼上去了,他想用“重生”程序和梅丽德丝说说话。一开始,他想就在沙龙里打开一台电脑,让大家都跟梅丽德丝问声好,让她看看有多少人爱她,但他仔细想了想,很久以前,他就曾经对梅丽德丝说过,第一次的交流应该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于是他便打消了集体问候的念头。
萨姆走到楼上的卧室,关了灯。他还能听见楼下震耳欲聋的音乐——戴希尔给整幢公寓楼的人都发出了邀请,这样一来,哪怕聚会的动静再大,也不会有人抱怨了。萨姆可以看到远处海上轮船的灯光,但房子里仍然是昏暗的、宁静的、孤独的。梅丽德丝的飞机模型仍挂在天花板上,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阵微风吹过,也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束微光照来,模型轻轻摆动起来,在地上投下微弱的影子。房间的样子和上周一模一样,但永远都不会一样了。萨姆对电脑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然后把所有梅丽德丝的电子档案上传到了程序,他给她拨通了电话。他心里一半在感激“重生”程序的神奇,好让他不至于永远失去梅丽德丝。另一半却在诅咒这个程序,因为正是它,才让他失去了梅丽德丝。
梅丽德丝接了电话,她是那么美丽动人,那么光彩夺目。她活蹦乱跳、笑语盈盈,充满了活力,眼睛里都是爱和温暖。萨姆凑到摄像头前非常认真地盯着她,他甚至感觉到了她的呼吸。他能看到她脖子上动脉的细微跳动,她胸口心跳的起伏,一直跳啊、跳啊、跳啊!
“萨姆!”她见到他的时候,非常高兴,“你以前从来没给我打过视频电话!”
“哦,梅丽。天哪!宝贝。”突然,他无法抑制地痛苦尖叫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会把她吓死的。
“萨姆,你别吓我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哪!宝贝,你死了。没有你,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你不在了,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呢?梅丽,我的伤心你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
见鬼,他违反了最重要的原则,也是唯一的原则。在梅丽德丝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他赶紧关掉了电脑,她消失了。萨姆走到楼下,显然,他还没有准备好。他原本以为没有人会发现他的离开,但没有什么能逃过戴希尔的双眼。
“你去哪儿了?”
“楼上。”
“一个人?”
“差不多吧。”
“你已经能和她说话了?”
“还没有呢。”
“但快了吧?”戴希尔说,他也很想念梅丽德丝。
“快了。”萨姆说,他很想她,他感觉自己像从一架飞机里掉了出来,正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掉到地面,但就算是真的从飞机上掉下去,那感觉也肯定比他现在好过。
***
那个周末,萨姆的爸爸留了下来,哄萨姆吃饭,拉着他去看了一场电影,怕萨姆饿了没有吃的还炖了汤,冻在冰箱里。萨姆的爸爸很会炖汤,但其他别的都不会,这实在很奇怪。萨姆从小长到大,他们每周的饮食一般是这样的:在外面饭馆吃一次,叫外卖送到家里一次,吃速冻食品一次,其他的时间,爸爸都在炖汤——夏天喝的是冷汤,冬天喝的是热汤,甜汤作为饭后甜点,很饿的时候会配上面包,几乎你能想到的每一种汤,萨姆的爸爸都能做。
“你怎么只会做汤呢?”星期天的晚上,萨姆问父亲,这也是萨姆一天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也知道,是你妈妈教我的,她做饭做得好极了。在认识她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做汤,连速溶的汤都不会弄。”
“是啊,这我知道,但她为什么没有教你做别的呢?”
萨姆的爸爸耸耸肩,“我原本以为,以后她有很多时间教我。我原本想着,以后还有机会。可突然之间,你会恐慌地发现,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