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晚上克拉克夫妇邀请了几个知己朋友到他们家里,打算跟我们见见面。”肯尼科特一面打开手提包,一面说道。
“哦,他们真太客气啦!”
“可也是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会喜欢他们。他们是天底下最老实巴交的人。哦,卡丽——这会儿我想上诊所去一个钟头,只是去看一看。你不会介意吧?”
“这么说干吗?我知道你心里很急,恨不得马上开始工作。”
“你真的不会介意吗?”
“一点儿都不会。我说不碍事。让我来整理手提包吧。”
肯尼科特二话没说,就趁机溜出去干男人们的正经事情了,动作之敏捷,叫这位提倡婚姻自由的新娘子卡萝尔不由得大失所望,黯然神伤。她扫视了一遍他们的卧室,一种阴郁沉闷的感觉在她心中油然而生:整个房间怪别扭地呈“L”形,一张乌黑的胡桃木床,床头板上雕刻着苹果和生梨之类的饰物,一张仿枫木的五斗柜,上面铺着一块大理石板,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好像是一块墓碑,柜子上面放着几只粉红色的香水瓶和一个四周饰有裙状花边的针插,此外还有一个很普通的松木脸盆架,一个两边饰有花环状把手的水罐和钵头。整个房间里充满了马鬃、厚绒布和花露水的气味。
“整天在这些玩意儿中间,叫人怎么生活下去呢?”她不寒而栗。看到那些家具陈设,她仿佛看到那里坐着一圈老态龙钟的法官,已经将她判处死刑,执刑的方法就是把她活活闷死。那张摇摇欲坠的椅子,也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似乎在说:“让她闷死——让她闷死——叫她命归西天。”旧亚麻布散发出墓地的气味。她独自待在这个陌生而又沉寂的房间里,犹如置身于死气沉沉的、笼罩着受压抑的思绪的阴影里。“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讨厌这个地方!”她喘着粗气说,“为什么我会……”
她记得,这些老古董都是肯尼科特的母亲从拉克·基·迈特的老家带来的。“算了吧!这些家具陈设反正是够舒服的,是啊——它们是够舒服的。不过——哦,它们又是多么吓人啊!我们马上就得把它们通通换掉。”
接着,她又想到,“当然,他还得上诊所去看看……”
她假装在忙着整理衣物。她那个有着印花布衬里、配上银锁的手提包,在圣保罗似乎显得非常漂亮、惹人喜爱,在此地却成了毫无意义的奢侈品。她的那件迷人的镶上花边的薄纱紧胸黑色无袖衬衣,也不免显得有点儿轻佻,仿佛那张规规矩矩的床铺会对它感到恶心似的。她连忙把它扔进五斗柜抽屉里,偷偷地藏在一件比较实用的麻纱罩衫底下。
她再没有心思整理衣物了,就信步踱到窗口,想欣赏一下村里的风光——蜀葵、小路和脸颊红润的村民。但她看到的只是基督复临安息日会46的一个侧面——一堵很普通的、涂成暗红色的、装着护墙板的墙壁,教堂后面的一个灰堆,一间没有上过油漆的马厩,还有一条小巷,正赶上一辆“福特”牌送货卡车被阻塞在那里。这就是她从自己的房间里俯瞰到的阳台底下的花园,这就是她今后朝朝暮暮都要看到的风景!
“我决不能那样!我决不能那样!今天下午我心情太激功了。莫非是我得了病吗?……我的天哪,我希望不会有那样的事!但愿现在不会那样!人们都喜欢扯谎!书上讲的,也信不得呀!他们说新娘一发现那样的事,照例先是感到一阵脸红,继而觉得无比自豪和快活,但是——我憎恨那样的事!我会被吓死的!不管怎样,反正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但是,亲爱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上帝,我求求你现在可千万不行呀!那些神气活现的老头儿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认为我们一出嫁就得生儿育女。要是他们自己也有生儿育女的义务,我说,不妨就让他们试试看!……哦,可现在就是不行!不早不晚,一定要等到我不讨厌那边的灰堆时才行!……不,现在我就只好不作声了。好像我的情绪有点儿不正常了。现在我要出去走一走,亲自看看戈镇的真面目。既然它是我不久要去征服的地方,我哪能不先去实地了解了解呢!”
她从家里逃了出去。
她十分认真地察看着每一个混凝土的十字路口,每一根拴套牲畜的杆子,甚至每一把清除落叶的钉齿耙;她聚精会神地细细琢磨着每一所房子。她在想:那些房子将来会有什么用处呢?过了半年以后,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说不定会有人邀她到其中某一所房子里去吃饭?此时此刻从她身旁走过的人,现在跟她毫不相干,往后也许会成为她的知心好友,或者成为她所畏惧的劲敌,这些人跟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一样吗?
她来到了那个小小的商业区,经过一家食品杂货店,看到一位宽肩膀、身穿羊驼呢外套的掌柜,正在俯身整理斜面售货台上的苹果和芹菜。她一面仔细观察,一面在想,将来她有机会同他谈话吗?要是现在她突然停住脚步,告诉他说,“我是肯尼科特太太。我希望将来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开门见山地对你说:把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破南瓜摆在橱窗里,依我看实在不雅观。”那时候,他又会说些什么呢?
那位食品杂货店掌柜,就是弗雷德里克·F·卢德尔梅耶先生,他的铺子设在大街和林肯路交界的犄角上。卡萝尔认为只是她自己在观察别人,其实她大错特错了。她见惯了城里人那种漠然置之的态度,还以为像她这样逛大街,一定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殊不知她刚从街上走过去,卢德尔梅耶先生就气喘吁吁地跑到店堂里,一迭声咳嗽着,对他的伙计说:“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打转弯角上走过去。我用脑袋打赌,一定是肯尼科特大夫的新娘子,长得很标致,大腿也很耐看,不过,她身上却穿了一套糟糕透顶的衣服,一点儿都不时兴,现在我还在纳闷,真不晓得往后她来这儿买东西会不会付现钱。我敢说她会去做豪兰·古尔德商号的生意的——喂,伙计,你把燕麦粥的广告贴到哪儿去了?”
二
卡萝尔走了三十二分钟,已经从镇东到镇西,从镇南到镇北,把戈镇都走遍了。此刻她伫立在大街和华盛顿路交叉的街角上,觉得大失所望。
大街两旁立着一些两层楼高的砖结构商铺,和一层半楼高的木头房子。两条混凝土人行道中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烂泥地。大街上横七竖八地停放着一些“福特”牌汽车和运木材的货车。这样的弹丸之地,实在引不起她的兴趣。各条街道上都有一大段一大段的豁口,从那里可以窥见莽莽无边的大草原。她深深感到四周的世界是那样空旷、那样浩瀚无边。远远望去,大街的北端,好几个街区以外的一个农场里,有一架大风车,它的铁骨架,看上去像是一头死牛的肋骨。她想,北方严冬季节来临时,大风暴万马奔腾般从荒原上疾驰而来,那些没遮没拦的房子一定会被刮得东倒西歪,蜷缩在一起。那些灰不溜丢的小房子,实在太小、太差劲了,给麻雀做窝还凑合,要辟为笑语温馨的家园,那就未免太寒碜了。
卡萝尔安慰自己说,街上落叶满地,看上去美极了。枫叶是橘红色的。橡树叶像一堆堆红艳艳的山莓。而一块块草地,也都是园丁们精心栽培出来的。可实际上她根本无法自圆其说。那些树木充其量不过是一小片稀稀朗朗的林地。戈镇根本没有一个公园可供人们驰目骋怀。何况本县县城是瓦卡明,而不是戈镇,不用说,这里也就没有县法院和它四周的庭园景色。
戈镇有一幢最最了不起的大楼:明尼玛喜大旅馆——一个供外地来客下榻,并给他们留下戈镇美丽、富饶印象的地方。现在卡萝尔正透过那座大楼的粘满蝇屎的玻璃窗往里面窥视。原来明尼玛喜大旅馆是一座破旧不堪、用黄色木纹板盖成的三层楼房,虽然房子很高,但墙却很单薄,每个墙角里都嵌上灰沙松木板,以替代石头。在那家旅馆的账房里,卡萝尔可以看到光秃秃的、肮里肮脏的地板,一排好像得了佝偻病的椅子,每两把椅子中间摆着一只黄铜痰盂,此外还有一张写字桌,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一些用螺钿字母制成的广告。再远一些,就是餐厅,在那里可以看到四处都是污渍斑斑的桌布和番茄沙司瓶子。
这个明尼玛喜大旅馆,她再也不想多看了。
这时有一个男人正从戴尔的杂货店出来,他身上只穿着衬衫,没有披外套,胳膊上套着一块粉红色臂章,戴着一个亚麻布硬领,没有系领带。他一个劲儿打着呵欠,朝着旅馆走去。他先是靠着墙根拼命搔痒,过了一会儿叹叹气,阴阳怪气地同一个斜靠在安乐椅里的男人聊天。一辆装木材的货车正从街上嘎嘎嘎地开过,它那长长的绿色车厢里装满了大捆大捆围扎篱栅用的带刺铁丝网。一辆“福特”牌汽车正在倒车,发出一阵巨大的声音,仿佛车子就要崩裂似的,然后又恢复正常,呜呜呜地开走了。从那家希腊人开设的糖果店里,传来了噼里啪啦油炸的声音,散发出油炸花生米的香味。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或是生气勃勃的迹象了。
卡萝尔很想逃离这个咄咄逼人的大草原,到大城市找个栖身之地。她原先要创造一个美丽市镇的梦想,现在看来似乎很荒唐可笑。她仿佛觉得,从每一道阴森森的墙壁中都渗透出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肃杀之气,这是她永远也征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