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大部分人只知道大河、毁坏的公路和它们两边的东西。此外的一切均属未知,我们只能为之惊诧。我们很少偏离常规的路线,其实我们出门的次数都不多。好像我们到这里来已经跑得太远,没有心思再动了。我们只是守着自己熟悉的东西:公寓、商店、俱乐部、酒吧、日落时的河畔。有些周末,我们也到河马岛上去玩。河马岛位于急流上游。不过,岛上荒无人烟,只有河马,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见到了七只,现在只剩下三只了。
至于隐蔽的村庄,我们只能从到镇上来的村民身上了解一二。他们已经与外界隔绝多年,缺衣少食,每次出现的时候都形容枯槁,衣裳破烂,能再次自由出行他们似乎都很高兴。我经常从商店里看着他们在广场的商铺前闲逛,盯着各式布匹和成衣,或者漫步到食品摊前,看着一堆一堆放在小块报纸上的油乎乎的煎飞蚁(论勺卖,价格不菲)。还有橙色的毛虫,眼睛外突,身上长着毛,在瓷盆里蠕动着。还有白白胖胖的蛴螬,装在小纸袋里,一个袋子放五六条,用潮湿松软的泥土养着。这些蛴螬富含脂肪,身体吸收能力强,没什么味道,沾甜的能吃出甜味,沾辣的能吃出辣味。这些都是森林食品,不过现在村庄里已经找不到了(蛴螬生长在一种棕榈树的树心),大家也不想跑到森林深处去找。
村民们本来只是到镇上来逛逛,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镇上露宿。一到晚上,街道上、广场上到处都有做饭的。商店雨篷下的人行道是睡觉的地方。在这里睡觉的人还搭起了象征性的围墙:用石头或者砖块支撑着纸盒子,构成矮墙;或者在地上插上棍子,用石头围住棍子,保持棍子直立,然后在棍子之间拉绳子,形成小拳击台的样子。
小镇的人气又旺了起来,不再像原来那样荒凉。人们从四面八方的村庄里赶来,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接着,从镇外茫茫一片的未知之中,传来了战争的消息。
还是那场战争,我们至今没有从中完全恢复过来。它是一场半部落性质的战争,在独立运动中爆发。战争让小镇受到重创,成了空城。我们都觉得这场战争已经打完了,该了结的都了结了,战争的狂热也化作乌有了。没有任何迹象让我们想到别的结局。连本地非洲人也开始觉得那是个疯狂的时期。说疯狂是实至名归。从马赫什和舒芭那里,我听说了很多关于那个时期的可怕故事。听说这里接连几个月都有士兵、叛兵和雇佣兵在肆意杀戮;人们被捆成让人难以接受的形状,在街上被活活打死,一边挨打,一边被迫唱一些歌。从村子里来的人对这种恐怖毫无准备。而现在,这可怕的情形又要重演了!
独立时期,我们这一带的人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失去理智——殖民时代郁积了太多愤怒,部落之间潜伏的各种恐惧也被唤醒。这一带的人不仅受到欧洲人、阿拉伯人的虐待,也受到其他非洲人的压迫。独立运动开始后,他们不愿接受首都的新政府统治,于是掀起了这场起义。起义是完全自发的,没有领袖,也没有宣言。要是这场反抗更理智一些,不是为了反抗而反抗,这一带的人本可以建成新的国家,把河湾的小镇收归自己名下,成为新国家的首都。但他们过于憎恨入侵者,因为入侵者在这个小镇上统治,从小镇上发号施令,统治其他地方,所以他们连带着憎恨起小镇。他们宁可把它毁掉,也不想自己接管。
毁了小镇,他们又感到难受。他们盼着这里重现繁华。现在小镇露出了一点生机,他们却又害怕起来。
这些人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他们遭受的苦难太多了;他们给自己带来了太多苦难。他们从村子里出来到镇上游荡的时候,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疲弱和癫狂。到了镇上,他们看上去非常需要小镇的食品和安宁,但一回到村里,他们就想把小镇重新推倒!多么可怕的愤怒!就像森林里的暗火,潜入地下,沿着被烧掉的树木的根系暗暗地燃烧,然后突然从一片光秃秃的焦土中冒出来。在废墟和贫乏当中,毁灭的欲望又燃烧起来了。
这场战争我们都以为已经远去,突然之间又冒了出来,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不时听说我们熟悉的路边发生了伏击事件,听说村庄被攻击,听说部落头人和官员被杀。
这时马赫什说的一席话让我印象深刻。他的衣着打扮总是那么一丝不苟,他总是那么养尊处优,为他可爱的妻子着迷不已,真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马赫什告诉我:“你能怎么办?你生活在这里,你还问这个问题?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呗。只能继续下去。”
小镇上有军队驻扎进来了。这些军人来自于一个武士部落。他们原来伺候这一带的阿拉伯人,帮他们找奴隶。后来经过几次血腥叛乱,转投殖民政府门下当兵。所以,小镇的治安管理仍旧照搬原来的套路。
不过现在不需要奴隶了,而且在殖民时代结束后,每个人都可以得到枪支,每个部落都可能成为武士部落。所以这支军队行事谨慎。街上有时会出现一卡车一卡车的士兵,但这些士兵都不露出自己的武器。他们有时也在营房附近练练步伐。他们的营房也就是我那老乡建的宫殿,楼上楼下的走道被隔成几块,晾着女人的衣服(军人制服的洗涤被一个希腊人承包了)。仅此而已。这些军人都不张扬,也不敢张扬。他们周围都是过去的敌人,是他们原来猎捕的对象。他们定期领军饷,日子过得还不错,不过军备很短缺。这个国家刚换总统,新总统是军人出身。他用这种方式辖制国家,控制桀骜不驯的军人。
就这样,镇上的人们勉强相安无事。这些军人待遇不错,而且已经被驯化,和他们做做生意还是挺不错的。士兵们也舍得花钱,他们买家具,也喜欢地毯——这是跟阿拉伯人学的。不过现在镇上的平衡局面受到威胁了。军队真的要去打仗。把现代武器交给这些人,下命令让他们去杀人,他们会不会像各自为政的独立运动时期一样,变得如同他们猎捕奴隶的祖先,成群结队地四处烧杀抢掠?谁都不知道。
千万不要这样。我在这场战争中是中立的,两方我都怕。我不想看到军队失控的局面。我也不想小镇毁在本地人手里,尽管我对他们抱有同情。我不希望任何一方赢,只希望回到过去的平衡局面。
有天晚上,我预感战争近了。半夜醒来,我听到了远处的卡车声。可能是任何一方的卡车,甚至有可能是道莱特的运货车,从遥远的东海岸过来。我在想:“这是战争的声音。”听着机器发出的不间断的、刺耳的声音,我想到了枪。我在想这些枪会被用来对付疯狂的、食不果腹的村民——他们的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黑乎乎的,和灰烬一个颜色。不过这都是半夜惊醒时的焦虑。过了一会儿,我又睡着了。
早上梅迪送咖啡来的时候说:“士兵们跑回去了。他们往大桥方向走。一到桥上,他们的枪就开始弯曲。”
“梅迪!”
“我正在跟你讲呢,恩主。”
糟了。部队要是真撤退就糟了。我不希望这支部队撤退。如果不是真的,那也够糟糕的。梅迪说的传闻是从本地人那里听来的。他说部队的枪变弯了,这就意味着反抗者——也就是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听信谣传,认为自己有森林和大河上各种阴魂护佑,刀枪不入。也就是说,只要有人振臂一呼,镇上的人立刻就会揭竿而起。
够糟的,不过我也没什么办法。商店的存货——根本没办法保护。我还有其他什么值钱的东西?还有两三公斤黄金,是我在各次小交易中挣下的。还有我的证件——出生证、英国护照等等。还有照相机,我以前给费迪南看过,后来再也不用它来吸引人了。所有这些东西我都放进一口木箱子里。我还把父亲托梅迪带来的圣地贴画放了进去。另外我也让梅迪把他的护照和钱放进箱子。梅迪恢复了在我们家做奴隶时的样子,慌慌张张,在这种节骨眼上还为了面子处处跟我学。看我把东西放到箱子里,他也照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塞,我不得不叫他停手。我们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箱子埋了下去。那个坑就在楼梯下面,红土中没有石头,很好挖。
其时天色尚早。我们的后院荒凉乏味:早晨的阳光洒下来,院子里飘着邻居家的鸡的气味,地上是红色的尘土和死去的叶子,晨光中,树影斜斜地横在地上。这些树我在海岸的时候就很熟悉。一切都这么平淡无奇,我在想:“这样做真蠢!”过了一会儿,我又想:“我不该这样做!梅迪现在知道我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那口箱子里。我现在只能听他摆布了。”
我们离开家,到商店开门营业。我得继续下去。早上第一个钟头,我们做成了一笔小生意。但紧接着,集市广场的人都走了,小镇陷入沉寂。阳光耀眼而炽烈,我盯着不断缩短的树影,以及广场周围的商铺和房屋。
我想我有时能听到急流的声音。那是河湾处永远不息的声音,若是平时,这里根本听不到。现在,那声音随风飘来,忽有忽无。中午,我们关门去吃饭,我开着车穿过街道,四处一片寂静,只有强烈的阳光下金光点点的河流还有一点儿生气。河上没有独木舟,只有一堆一堆的水葫芦,从南部漂过来,又向西部漂去。水葫芦的花茎粗粗的,宛若桅杆。
那天中午,我在那对亚洲夫妇家中吃饭。他们原来是做运输生意的,独立运动爆发后,生意立刻停了,家里其他人全部离开了。我和这对夫妇每周一起吃两次饭,但一直以来,他们家毫无变化。这对夫妇几乎从来没什么新消息,我们之间也仍然没多少话可说。他们的房子简陋得像农舍,坐在走道上看,院子里仍旧停放着运输公司留下的那些日益发霉生锈的汽车。这要是我自己的生意,我会觉得这幅场景有碍心情。不过老夫妇俩好像并不介意,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很多。他们好像觉得把日子挨过去就够了。和我们家上一辈的人一样,他们觉得自己完成了宗教和家庭规定的传统义务,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够了,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