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这厢有礼了。早就听说高公子敲得一手好筑,又歌声绝妙,令人倾倒。奴婢击筑也有一两年了,却无甚长进,故今晚冒昧请高公子击筑高歌,一则为大家助兴,再则也让我等长长见识。”
说罢,便将筑捧了过来。
高渐离虽说是个走南闯北的男儿,但从未与青年女子接触过,今日突然面前出现这么个美貌的妙龄姑娘,又捧着筑请他演唱,一时间心跳加快,手足无措,面对那张筑不知该怎么办。正在为难之时,燕丹说道:
“贤弟,今日兄弟相聚,不必拘礼。既然这位姑娘盛情相邀,你就为大家表演一曲吧。”
高渐离平日最听燕丹的,听他一说,不好推诿,便大胆接过筑,置于案上,又敲又唱起来。起初,他还有些顾忌,唱了几句后,胆子就大了,手臂也舒展了,手指也灵活了,歌声也自然了。一曲下来,只听叫好声、鼓掌声不绝于耳。自己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那小姑娘又过来了,连连向他打拱道谢,又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抱过筑,碎步走了回去。
今晚高渐离特别兴奋,特别舒畅。他回忆自己以往所有的表演,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成功。无论是击筑和唱歌,都那么轻松,那么投入,那么一泻无余。他感到奇怪,这种良好的心情到底从何而来?想着想着,他感到脸上发烫,心中发热。啊,原来来自她那轻盈的步履、轻启的朱唇、轻声的祈求:来自她那捧筑的纤纤玉手、走路时翻飞的裙带、初识时深情的一瞥、举手投足那迷人的风度……
以后,他们又有过几次短时间的、然而却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接触。就在短短的接触中,他们相互倾诉,相互溶化,达到难解难分的程度。
两个月后,燕王的诏书到了,高渐离将与太子丹一道去燕。
“眉娘”,在邯郸北门外的长亭上,高渐离握着姑娘的手说,“记住,三年后的今天,我一定来邯郸接你……”
“至死,我都等着你。”眉娘扑在高渐离的肩上,不停地抽泣着。
燕丹也忍不住红了眼圈,说道:
“贤弟,改变主意吧,把她带上。”说着,从行囊里摸出一大锭金子:“给,拿去作赎金。”
“不,谢兄长美意。愚弟尚未弱冠,身在江湖,一事无成,待侍奉了韩师父,再随公子干番事业后不迟。”
说罢,他轻轻推开眉娘,用衣袖替她擦干了眼泪,然后,翻身上马,猛抽一鞭。那马叉开四蹄,扬起一阵泥沙,绝尘而去。
从燕国都城蓟城出南门,顺大路走四五里向右,拐上一条小路,再走约莫里把路,便是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桥,人们叫它落魂桥。桥下那条河冬天上冻,人们踏冰而过;一到开春,冰化了,人们便走桥上;到了夏天发大水、水漫过桥面,便没人敢走了,只有等水消了再走。
桥两岸,是缓缓的坡地,坡上长满了野草野树。野草丛中,野兔野狐嬉戏追逐,野树上成群乌鸦哇哇乱叫。桥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两个过客,也匆匆来去,不愿在这荒僻的地方多作停留。
可是,就在这人烟稀少的桥头荒坡上,却有人修了一溜三间草房,四周又围上栅栏。一个三十八九的中年女人正在栅栏里收拾柴草,平整地面,准备搭一个瓜架,让瓜蔓有个栖身之所。
过往人有认得的,都驻脚喊道:
“韩大姑,您好,房子都拾掇好了?”
“差不多了,来,快来坐坐,歇歇脚。”
“不了,我还有点要紧事办,下次再来拜望。”
也有那没急事的,便走进大门,在石凳上坐下问道:
“韩大姑,您老怎么在这个地方修房子,怪荒凉的。”
“这儿嘛,嗯,风水好……”
其实,哪里是因为什么风水好,只是因为她要在这里还一个夙愿,要在这里终了一生。
战国时候,连年的战祸不知留下多少失去父母的孤儿,韩娥也是其中一个。因为从小就是孤儿,她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当她懂事的时候就在韩国南阳一家歌伎馆里学艺,从小受尽折磨。幸好她天资聪慧,歌喉又好,十三四岁时就唱出了名。十五岁那年,她用自己的积蓄赎了身,从此周游各地卖唱,因色艺俱佳,很快就成了闻名各国的名角。
十六岁那年,韩娥唱到楚国,一张筑敲得整个郢都如痴如醉;一副甜美的嗓子,唱得楚国上下心荡神遥一时间,追逐她的公子哥儿压断门槛,她注意地挑选着。
柳郎,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有风度有才气,对她紧追不舍。她动心了,很快,她便坠入如火如荼的初恋中。她鼓励他求学上进,挣个前程,自己将来也有个结局。
柳郎果然听话,从此再不去拈花惹草,白天习武,晚上攻读,甚是勤奋。韩娥看他不负所望,心中暗喜,便倾心相向,将自己积攒的钱财也交给他保存。
谁知,有次演出归来,见屋门大开,喊几声柳郎不见。细看箱笼,翻得乱糟糟的,里面的二百铢钱财及金银细软被席卷一空。
韩娥气得一头晕倒在床上。而床上,新添制的被褥也不翼而飞。
她真想一头扎进滚滚长江了结一切。但她挺了过来,只怪自己轻信。
十八岁那年,她唱到邯郸,火红了大半个赵国。在众多追逐者中,她看上了一个长胡子的学究,人们喊他周先生,也有称他美髯公的。其实他才三十挂零,只因有一把飘然的胡子,就显得有把年纪了。他在邯郸城中开馆教学,讲的是孔孟之道。他追逐韩娥的方式与一般年轻公子哥儿不同,他专为她写海报,惯会用吹捧的词儿,韩娥看了心中受用。当他向她表白爱慕之情时,她见他是讲孔孟之道的儒生,又见他圆嘟嘟胖乎乎的脸上配上副可信赖的胡须,这样人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使答应下来。
“我虽然读孔孟学说,但却淡泊功名利禄,只靠教几个学生糊口。若能在乡下有几垅薄田,几间草屋,再能得到如韩妹妹这样的红颜知己陪伴,下半辈子在耕读中安度岁月,足矣1
韩娥听了他的表白,觉得很投自己的味口,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个志趣相投可以终身相依的意中人。于是,在一个迷人之夜,一番山盟海誓后,她向他献出了所有的积蓄,让他去濮阳乡下去购置田产房屋。情浓之时,对他说:“奴的一切都属于你,连我自己,今天都一并给你吧……”
送走了去乡下置业的郎君,韩娥一面辛苦演出,一面甜蜜守望。当约定的归期已超过,仍不见郎君的踪影时,她耽心他出了什么意外,便派人去打听。可回来的人说,濮阳并未见到周先生的踪迹,倒是听说有人在大梁看见过他,也在那里开馆授徒,而且正和一个歌伎打得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