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威廉跟阿德索谈论一大批异教徒以及“贱民”在教会里的作用,谈论他对认识普遍规律的怀疑,并顺便讲述他如何破译了韦南齐奥留下的魔符。
我在冶炼作坊找到了威廉,他跟尼科拉两人正专心致志地干活。他们在桌上摆开许多圆形的玻璃片,也许原本是准备把它们装在一扇玻璃窗衔接处的。有些玻璃片已经用工具磨成所需要的厚度。威廉把它们放在自己眼前,一一试着。尼科拉在安排铁匠们制造铁框架,好把磨好的玻璃片镶嵌进去。
威廉恼怒地嘟囔着,因为到目前为止最令他满意的那个镜片是翠绿色的,而他说,不愿意在用它来翻看羊皮纸书页时,看到的是一片片草坪。尼科拉走远去监督铁匠们的工作。当威廉摆弄那些圆形镜片时,我对他说了刚才我跟萨尔瓦多雷的谈话。
“他那个人有过多种经历,”他说道,“也许他真的跟多里奇诺派的人在一起待过。这座修道院正是大千世界的一个缩影,当教皇的特使们和米凯莱修士来到的时候,我们真就齐全了。”
“导师,”我说道,“我真是什么都不明白了。”
“是哪方面的事情,阿德索?”
“首先,是关于异教徒之间的差别,这我以后再问您。现在我为差异的本身而困惑。跟乌贝尔蒂诺谈话过程中,您极力对他表明异教徒和圣人全都是一样的,可您跟修道院院长谈话时却又竭力跟他解释异教徒与异教徒以及异教和正统的基督教之间的差别。也就是说,您责备乌贝尔蒂诺把本质相同的异教徒区别对待,却责备修道院院长把本质不同的人看作一丘之貉。”
威廉把镜片暂时搁在桌上。“我的好阿德索,”他说道,“我们来区别一下吧,不妨权且用巴黎学派所用的术语来加以区别。那边的人说,所有人本质上都属一个类别,我没有搞错吧?”
“当然,”我对自己的学识颇感自豪地说,“人是动物,然而是有理性的动物,有笑的能力是人的本性。”
“好极了。不过伯克特[1]和波拿文都拉是不同的,伯克特肥胖,波拿文都拉干瘦。同样还有,乌戈乔内[2]凶恶,方济各善良,阿尔德马洛冷静,阿基鲁尔夫[3]暴躁。是不是这样?”
“无疑是这样。”
“那么,这就是说,在不同的人中间,从他们的实质来看,有同一性,从他们的偶然性,或者是从他们的表面来看,却又有差异。”
“当然是如此。”
“所以,我在跟乌贝尔蒂诺谈到人性时,分析了其既爱善行又爱邪恶的复杂性,旨在说服他相信人性的同一性。而我在跟院长谈到卡特里派和韦尔多派之间的差别时,我坚持说明他们偶然行为的不同。我之所以这样坚持,是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把一个韦尔多派的人所犯的罪行错加到一个卡特里派的人身上而将他活活烧死,反过来也是如此。而将一个人活活烧死,就是烧死他个人存在的实体,也就是彻底消除了一种具体的生存行为,包括本身好的行为,至少是在上帝的眼里。你不觉得这是坚持其偶然性差别的一种充分理由吗?”
“是的,导师,”我兴奋地回答说,“现在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要这样说,我钦佩您雄辩的哲理!”
“这并不是我的哲理,”威廉说道,“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好的哲理。不过,重要的是你已经懂了。现在我们看看你的第二个问题。”
“问题就在于,”我说道,“我觉得自己太没有知识了。我无法分辨韦尔多派、卡特里派、里昂穷人派、卑微者、贝基诺派[4]、笃信基督者、伦巴第派、约阿基姆派、巴塔里亚会、使徒派、伦巴第穷人派、阿诺德派、威廉[5]派、自由灵弟兄会,以及路西法派之间的差异。我该怎么办呢?”
“啊,可怜的阿德索,”威廉笑了,在我的后颈窝亲切地拍了一下,“你并没有错!你看,就像在最近两个世纪,或许还要更早,我们这个世界是怎样一下子完全被无奈、希望和绝望的情绪所侵袭……不行,这不是一种好的比拟。你想象一条江河,它在坚实的堤岸之间奔流,一泻千里。你知道河流在哪里,堤岸在哪里,陆地在哪里。河流由于流经的时间太长、地域太宽广,突然间它疲惫了,因为它即将接近大海,而大海要把所有的河流都纳入其中,这时,这条河流就不知道自己原本是什么了。这样就汇成一片流域。也许主要的河道还留着,但从大河分出很多支脉,流往各个方向,而有些支流又相互汇合起来,你分不清那一条原本是从哪一条分出来的。而有时候,你连哪里还是河流,哪里已经是大海都分不清了……”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所比喻的那河流就是上帝之城,或者说是正义的王国,它正临近千禧年,而在这种动荡不安之中,它已难以支撑了。真假预言家应运而生,一切都汇集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那里将会展开最后的决战……”
“我倒并没有想到这个。不过我们方济各修士中总有一种对第三个时代以及圣灵的王国的强烈期待,这倒是真的。不过,我更想让你明白,几个世纪以来,教会的组织机构,也是整个社会,即上帝子民的组织机构。这个机构变得越来越富有和密集了,并且带走它所经过的一切国家的残渣垃圾,而失去了自身的纯洁性。就像江河流域的支脉,要是愿意,就如同干流一样,有那种尽可能流归大海的愿望,或者说,想到达净化的境界。不过,我的比喻不是完美的,我只是告诉你,江河在支撑不住时,也会产生许多异教和革新运动的支派,也会鱼目混珠。你可以在我拙劣的比喻中加入个人的想象:某个人想竭尽全力加固重建河流的堤岸,却不能如愿以偿。江河流域的一些支流就被淤泥阻塞了,另一些支流通过人工运河重又流入了大河,还有一些继续向前奔流而去。因为江河不可能留住一切,河流要维持河道的完整,形成一条可以辨认出来的水道,让河水失去自身的一部分是合情合理的。”
“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我也同样,我不善于用比喻的方式说话,你忘了这河流的故事吧。你还不如先弄懂你所提到的许多运动为什么都产生在两百年之前,而有些运动已经销声匿迹了,有些是新兴的……”
“可是每当人们谈到异教徒时,总要提到它们。”
“的确,不过这就是异端传播的方式之一,也是其被消灭的原因之一。”
“这我又不懂了。”
“我的上帝啊,真难哪!好吧,你想象你是一位道德风尚的改革者,你把一些同伴聚集到一座山顶上,一起过贫穷的生活。一段时间后,你就会看到许多人来投奔你,有些甚至来自遥远的国土,把你看作预言家,或者你看到有新的使徒跟随着你。他们真的是为你或为你所宣扬的理念而跟随你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是如此。如果不是,那又会怎样呢?”
“因为他们是从父辈那里听到过其他改革家们的故事,以及近乎完美的社会群体的传说,他们把事情都混淆在一起,认为此即彼,彼即此。”
“这样一来,所有的运动都是一代代沿袭下来的了。”
“当然,因为很多参加社会风俗改革运动的人是没有多少学识的贱民,而改革运动的各种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学说形式产生于不同的地方,这些贱民怎么能分辨呢?比如说,人们常把卡特里派和韦尔多派混淆在一起,但是他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韦尔多派主张在教会内部进行改革,而卡特里派则主张创立一种不同的教会,对上帝和道德有不同的观点。卡特里派认为世界被善恶两种相对立的势力所分割。在他们创立的教会里,把完美的信徒与普通的信徒区分得很清楚,他们有自己的圣礼[6]和仪式;他们建立了十分严格的等级制度,几乎跟我们的圣母教会差不多,根本不想消灭一切权力的形式。这就向你说明了为什么身居高位的人、大财主们和大封建主们都加入了卡特里派。他们不想改变世界,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善与恶永远无法形成对立。而韦尔多派(跟他们在一起的有阿诺德派和伦巴第穷人派)却愿意在守贫的理想上建立一个不同的世界,因此他们接纳穷人,靠他们的双手劳动生活在集体中。卡特里派拒绝施行教会的圣礼,而韦尔多派却不是,他们只拒绝亲耳聆听告解。”
“可为什么人们总是把他们混为一谈,而且总说他们同样都是罪恶的呢?”
“我跟你说过了,让他们活下去的手段也是他们灭亡的原因。他们致富所依靠的是受到其他运动鼓动的贱民,那些贱民相信同一种动力既能引发造反又给人以希望;宗教裁判官把他们中一些人的错误嫁祸于另一些人,从而把那些人全部消灭,要是一种教派的人在他们的运动中犯下一桩罪行,那么其他任何运动的任何教派里的人都会被牵连在内。从道理上来说,是宗教裁判官们搞错了,他们把互相矛盾的教义混在一起;而从那些运动的追随者所犯的过错来说,他们又是对的,因为,比如当一个城市发起了阿诺德派的运动,那些过去曾经是卡特里派或是韦尔多派的人也会响应。多里奇诺的信徒们宣扬要在肉体上消灭世俗的教士和僭主,他们肆意实行暴力,而韦尔多派却反对暴力,小兄弟会也同样如此。我肯定,在多里奇诺修士的年代里,许多追随过小兄弟会和韦尔多派的人也加入了他的团体。贱民无法为自己选择他们的异端。阿德索,他们参加了那些自己家乡的、路过村子里的或者在广场上布道者的团体。他们的敌人采取欺骗蒙蔽的手段,把民众统统说成是异教徒,而他们也许同时宣扬弃绝性的欢乐和领受圣体,这是高明的传道艺术:把异教说成不过是叛逆意识及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