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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1页)

史迈利那天晚上躺在艾莱旅馆的床上,一时睡不着,就又拿起拉康在孟德尔家中交给他的那份档案来看。那份档案是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建档的,当时圆场像白厅其他部门一样都受到压力,要竞相媲美,比较谁更认真检查自己人员的忠诚可靠。大部分资料都是一般性的:截听的电话,监视的报告,没完没了访问教师、朋友、审查人的调查记录。但是有一个文件像磁铁一样吸引住了史迈利,他总是看不够。这是一封信,索引上随便写着“海顿致范沙维,一九三七年二月三日”。其实是一封手写的信,是比尔·海顿在大学时代写给他的导师范沙维的。范沙维为圆场物色人才,曾经介绍年轻的吉姆·普莱多,认为他是个合适人选。这封信的前面有条捉弄人的解释。那个不知名的作者说,精英俱乐部是“基督教会学院的一个上层阶级俱乐部,会员主要是伊顿出身的”。创始人是范沙维(法国荣誉勋位、英帝国勋章获得者,个人档案第几号第几号),海顿(后面有无数可供查对的档案号码)该年是俱乐部的明星人物。海顿的父亲年轻时也参加过这个俱乐部,它的政治色彩供认不讳是保守的。范沙维早已故世,他是个狂热的帝国派,序言说,“精英俱乐部是他个人精选的智库,以备急需。”奇怪的是,史迈利隐约也记得自己年轻时对范沙维的印象:一个瘦瘦、热心的人,无边眼镜,张伯伦式的雨伞,面颊红润,有点不合乎他的年龄,仿佛还在长牙似的。斯蒂德·阿斯普莱叫他是童话中的教父。

亲爱的范,我建议你着手打听一下这个姓名见附件的年轻人。[审查人多余的注解:普莱多]你若知道吉姆,必然知道他是个有相当成就的运动员。但是你应知而不知的是,他也精通数国外语,而且也不完全是个呆子……

接着是他的简历,令人惊奇的精确:……巴黎拉克纳尔中学,申请念伊顿,但从来没去上过学,布拉格耶稣会中学,斯特拉斯堡大学两学期,父母在欧洲从事银行业,小贵族,父母分居……

因此,吉姆非常熟悉国外情况,他无牵无挂,我觉得极为可贵。再者,尽管他到过欧洲各地,但请别弄错,他骨子里完完全全是个英国佬。目前他刚出道,有点迷惘,因为他刚发现了球场之外还有一个新大陆,那就是我。

但是你一定要知道我是怎样遇到他的。

你知道,我有时习惯(也是你的命令)穿起阿拉伯服装到集市里去,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那些先知的谈话,以备有朝一日可以好好地对付他们。那天晚上出风头的巫师是从俄罗斯来的,一个名叫赫列布尼科夫的科学院院士,当时在伦敦苏联大使馆工作,是个随和、有感染力的家伙,他在大家说废话时说了一些相当有智慧的话。那个集市有个叫做大众俱乐部的辩论会,是我们的对手,我以前去过几次,情况你已知道。谈话结束后,一边喝大众化的咖啡,一边进行民主争论,吵得不可开交。这时我注意到有个大个子坐在后排,显然太羞怯,怕跟人混在一起。他的脸仿佛是在板球场见过的,后来才弄清楚我们两人都在一个临时组成的球队里打过球,只是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怎样描写他才好。他是这块料,范。我这不是开玩笑。

笔迹到此为止有些拘谨,但从此开始,由于作者得心应手,潦草了起来。

他沉默寡言,让人敬畏。头脑很固执——真的是那样。他是属于那种能够不露痕迹领导别人的沉着、有想法的人。范,你知道要我采取行动是多么困难。你得随时提醒我,从思想上提醒我,除非我尝到生活中危险的滋味,否则我是不会了解生活的神秘的。但是吉姆是个凭本能就会行动的人……他是执行者……他是我的另一半,我们两个加起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完美的人,惟一不足的是我们两个都不会唱歌。范,你有这样的体会吗?你非得要出去找到一个新朋友,否则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意思了?

这里笔迹又整齐了一些。

“耶伐斯拉格罗”,我说,据我理解这是俄语,意思是到木棚里或者什么地方去等我,但是他却说“哈啰”,我想要是他见到加百利天使经过,他也会这样说的。

“你的难题是什么?”我问他。

“我没有难题。”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

“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要是没有难题,你怎么进来的?”

他咧开嘴安详地一笑,我们就到那个伟大的赫列布尼科夫那【引文1】里去,握了一握他的小手,一起回到我的房间。我们喝了酒,喝啊喝的。范,他见到什么都喝。也许是我见到什么都喝,反正我已忘掉是谁了。天亮以后,你猜我们怎么着?我来告诉你,范。我们一本正经地走到公园里,我拿着一只秒表坐在凳子上,吉姆换了运动衣,跑了二十圈。二十圈。我可累得够呛。

我们随时都会来见你,他只要跟我在一起,或者跟我的好、坏朋友在一起。总之,他要我做浮士德的恶魔。我感到很荣幸。再者,他还是童男,身高八尺,体格结实跟巨石群一样。别害怕喔。

档案至此快完了。史迈利坐了起来,不耐烦地翻着发黄的纸,想找一些更精彩的内容。这两个人的导师(二十年后)断言,无法想像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超过纯粹友谊”……海顿方面的证据没有找到……吉姆的导师说他“求知若渴”——否认他是“左倾”的说法。那次谈话是在沙拉特进行的,开始就是长篇大论的道歉,特别是鉴于吉姆战时表现优异。在读到海顿花哨的信以后,再看到吉姆的答复,有一种令人高兴的直率气息。国安局有一个情报员参加,但是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话。没有,吉姆后来从来没有见过赫列布尼科夫或者他的代表……没有,他除了那次以外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他当时跟共产党或俄国人没有来往,他想不起大众俱乐部任何一个会员的姓名来……

问:(阿勒莱恩)不至于让你睡不着吧?

答:老实说,没有。(笑声)

是的,他曾经参加过大众俱乐部,也参加过大学里的戏剧俱乐部、集邮俱乐部、现代语言俱乐部、联合俱乐部、历史协会、伦理协会、鲁道夫·史坦纳研究会……要听有趣的报告和认识人,这是很好的途径,特别是要认识人。不,他从来没有分发过左翼书报,不过他曾经订阅过《苏联周刊》……不,他从来没有向任何政党交过党费,不论在牛津时代,还是后来都没有。事实上,他还从来没有投过票……他在牛津参加这么多的俱乐部,有一个原因是,他在国外上过的学校太多了,因此没有什么自然结交的英国同学……

这时审查人都站在吉姆一边了:大家都站在一边反对国安局和他们的官僚主义干涉。

问:(阿勒莱恩)有一件令人感兴趣的事是,你既然在海外待这么久,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们,你是在哪里学会打板球?

答:哦,我有个舅舅,他在巴黎城外有个房子。他是个板球迷。有球网等一切设备。我到那里度假,他就没完没了地找我打球。

[审问人的注解:亨利·德·圣伊冯伯爵,一九四一年十二月,PF-AF64-7]

谈话结束。国安局的代表要求让海顿作证,但是海顿在国外,无法出席。另定日期……

史迈利读到档案中最后一份资料时,几乎已经睡着了。那份资料是在吉姆获得正式审批通过后,国安局胡乱塞进来的。那是当时牛津大学一张报纸的剪报,上面刊载一篇一九三八年六月海顿单人画展的评论,题为《现实抑或超现实?牛津的一个观点》。这位批评家把画展批评得体无完肤,最后幸灾乐祸地说:“我们知道吉姆·普莱多先生为了要帮助悬挂画框,还牺牲了他的板球。我们认为,要是他留在班伯里路,贡献就会更大一些,因为他对艺术的贡献是这次画展惟一感人的地方。也许我们最好不要这么大声讥笑……”

他想睡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怀疑和犹豫。他想起了安恩,困倦之中想念得厉害,想以自己的脆弱来保护她的脆弱。他像一个年轻人一样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幻想她在昏暗的灯光中俯视着他,而这时波普格拉汉太太却在钥匙孔中偷看,不免使他有所顾忌。他想到塔尔和伊琳娜,徒劳无益地思考着爱情和忠贞问题。他想到吉姆·普莱多和明天的事。他隐约意识到即将来临的胜利。他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回折腾了好几次。明天,如果他的运气好,他可能会找到陆地:一个安静的小小荒岛。是卡拉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属于他和安恩。他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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