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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页)

剩下来的就只有比尔了,史迈利这样想。

在大多数的伦敦夜晚里,只有短短的一段时间是万籁无声的。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有时甚至一小时,听不到醉汉的呻吟、孩子的哭叫、汽车紧急刹车时车胎擦地的声音。在苏塞克斯花园,这段时间是在午夜三点左右以后。但是那天夜里却提前到一点钟,那时史迈利又站在斜窗口,像个囚犯似的往下面看着波普格拉汉太太的一片沙石地,那里刚有一辆贝德福特牌旅行车停着。车头上贴着许多标语:“悉尼九十天”,“直抵雅典”,“玛丽·劳,我们到了”。车厢里有灯光,他猜想大概有什么年轻人在那里寻欢。孩子,他应该这么叫他们。窗户上有窗帘掩住。

他心里想,现在留给我的只有比尔了,他仍呆呆地看着旅行车的窗帘和车顶上醒目的环游世界的吹嘘。现在留给我的就只有比尔了,我们在贝瓦特街有过一次融洽的交谈,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老朋友,两个老战友,“不分彼此”,就像马丁台尔那么优雅地说的一样,不过那天晚上安恩被打发走了,这样可以让两个男人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他心里重复说,现在留给我的就只有比尔了。他觉得血往上涌,眼前金星直冒,自制力开始急剧减退。

他到底是谁?史迈利觉得不认识他了。每次想到他,总是把他的形象想得太大了,而且每次不同。在安恩和他勾搭上以前,他以为他很了解比尔:了解他的优缺点。他属于战前那一类人,现在看来似乎已永远消失了,他能够同时做到既声名狼藉,又品格高尚。他的父亲是个高等法院法官,他几个美丽的姊妹中有两个和贵族结了婚。他在牛津的时候支持不吃香的右派,而非吃香的左派,但是从来没有和这些人关系紧张。他从十几岁开始就是个热心的探险家,还是胆大心细的业余画家,他的好几张油画至今仍挂在迈尔斯·塞康比在卡尔登花园的庸俗大宅里。他在中东一带的每个大使馆和领事馆都有熟人,肆无忌惮地加以利用。他学起冷僻的外语十分容易,一九三九年大战一爆发,圆场就找到了他,他们注意他已好多年了。他在战时的表现令人眼花缭乱,他无处不在,魅力十足,作风不落俗套,有时甚至荒诞不经。他可以说颇有英雄气概,把他比作劳伦斯是无可避免的。

史迈利心里承认,比尔的确接触过历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提出过各种各样的宏伟计划,要恢复英国的影响和伟大——像鲁伯特·布鲁克29一样,他很少谈起大不列颠。但是史迈利即使在偶尔客观的时候,也记不起他有什么计划获得实行。

相较之下,作为同事的他觉得比较容易尊重海顿性格的另一个方面:天生间谍头子的耐心和手腕,对付双面间谍时少有的稳重,策划骗局的能力,还有他的讨人喜欢、甚至讨人爱慕的艺术,不过这有时是对不起朋友的。

谢谢你,我的妻子就是明证。

他为了不失公允,仍绝望地想,也许比尔真的不是能以常规来衡量的。他现在在脑海里把他放在布兰德、伊斯特哈斯,甚至阿勒莱恩旁边,真的觉得海顿是个原创之作,其他人全是有或大或小缺陷的仿制品。他们对比尔的爱戴就像要达到无法达到的完人理想而作的努力一样,即使这个理想本身就是不对的,即使比尔是完全不配的。布兰德粗鲁无礼,伊斯特哈斯冒充英国腔,阿勒莱恩领导才能平庸,没有比尔,他们都是一盘散沙。史迈利也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他现在想到这一点,仿佛是个小小的启示——比尔本人也是微不足道的,钦佩他的人,布兰德、普莱多、阿勒莱恩、伊斯特哈斯以及其他拥护者,可能认为他十全十美,但是他的真正诀窍是利用他们,通过他们来使自己臻于完美。从他们消极被动的个性中这里拿一块,那里取一块,这样就掩盖了他骨子里其实远不如表面那样杰出……最后把这种依赖淹没在艺术家的高傲下,把他们叫做是他思想的产物……

“够了,够了。”史迈利大声道。

他突然停止进行这样的分析,恼火地把关于比尔的另外一个看法丢在一边,开始回忆起上次和他见面的情况,让自己过于炽热的头脑冷却一下。

“我猜你大概要向我打听巫师的事。”比尔一开始就说道。他的表情倦怠,但神经紧张。这是他该去华盛顿的时候。要是在从前,他会带一个不相配的小姐来,叫她到楼上去陪安恩,他们可以坐下来谈正经事。史迈利不客气地想,这样免得让安恩对他的女伴吹嘘他的才华。这些女人都是同一类的,年纪比他小一半,邋里邋遢的艺术学校学生,死缠不放,性情乖戾。安恩常常说他大概有个给他专门拉皮条的。有一次为了要叫人吃一惊,他带来了一个叫斯丹奇的讨厌年轻人,是切尔西区一家酒店里的侍者助手,衬衫领子敞开,胸口挂着一条金链子。

“他们的确说是你写的报告。”史迈利解释道。

“我还以为这是布兰德的事。”比尔露出狡猾的笑容道。

“是罗埃翻译的,”史迈利说,“附在一起的报告是你拟的,是用你的打字机打的。这资料是不给打字员打的。”

比尔小心地听着,抬起了眉毛,好像他随时都会提出反对意见或者比较不伤和气的话题来一样,但是接着他从小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书柜旁边,他站在那里就比史迈利高出足足一层书架。他用他的纤长手指找出一本书来,打开来看,脸上仍露着笑容。

“潘西·阿勒莱恩不肯说,”他打开一页宣布道,“这是不是个前提?”

“是的。”

“这就是说巫师也不肯说。要是巫师是我的来源,他就会说了,是不是?要是我比尔去找老总说,他钓到了大鱼,要自己一个人单干,那结果会怎样?老总会说,‘比尔老弟,你真聪明,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因为你行。来吧,喝杯茶。’到现在他就会给我一枚勋章,而不会派你到处打听了。我们过去一向是很讲气派的,如今怎么这样庸俗低级了?”

“他认为潘西一心不择手段追求名利。”史迈利说。

“这有什么不对?我也是这样。我想当头头。你知道吗?我也该搞出点名堂了,乔治。半个画家,半个间谍,结果什么也不是。在我们单位里,从什么时候起,个人抱负成了有罪的事了?”

“谁指挥他,比尔?”

“潘西?当然是卡拉,还有谁?一个小萝卜头居然搞到了高级的情报来源,那一定来路不正。潘西被卡拉收买了,这是惟一的解释,”他早就学会了一种刻意误会的手法,“潘西是咱们家里的地鼠。”他说。

“我是说谁指挥巫师?谁是巫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海顿离开书柜,周游全室,浏览史迈利的画。“这是卡洛的画吧,是不是?”他把一幅有镀金画框的小油画拿下来,在灯光下细看。“很不错。”他抬了一下眼镜,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史迈利心里想,他以前早已看过十几次了。“这的确很不错。不是有人想要排挤我吗?你知道,按理说,是我负责俄国这个目标。我献出了我一生最好的年华,建立了谍报网,找到了物色人才的能手,添置了一切现代化装备。你们五楼的人忘了到实地去指挥谍报活动是什么滋味:花了三天工夫才能发出一封信,结果甚至连封回信都没有。”

史迈利心里老老实实地想:是的,我忘掉了。是的,我也有同感。不,我的脑海里没有想到安恩。我们毕竟是同事,大家都见过世面,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要谈一谈巫师和老总。

“现在却来了这个暴发户潘西,苏格兰小商人,一点气派也没有,卸了一车俄国货。真叫人讨厌,你说是不是?”

“很讨厌。”

“问题是,我的谍报网并不太好。其实侦察潘西要容易得多——”他中断了自己的话,对于这个话题感到厌倦了。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一尊小小的范·米里斯画的石膏头像上。“我很喜欢这一个。”他说。

“安恩送给我的。”

“是为了赎罪?”

“大概是。”

“那罪一定不小。送你多久了?”

即使现在,史迈利仍记得他当时注意到街上是多么安静。那是星期二,还是星期三?而且他还记得当时心里想,“不,比尔。为了你,我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过安慰奖。到今天晚上为止,你甚至不值一双卧室拖鞋。”这是他心里想的,不过没有说出来。

“老总还没有死吗?”海顿问。

“就是忙。”

“他一天到晚在忙什么?他像个患淋病的隐士,在楼上那个洞窟里一个人在瞎搞。他读那些乱七八糟的档案是为了什么?我敢说,他大概是在怀念他那并不值得怀念的经历。他满面病容。我想也是为了巫师的缘故。”

史迈利又没有说什么。

“他为什么不跟厨师一起吃饭?他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而自己在上面挖乱七八糟的东西吃?他有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史迈利说。

“啊,别装模作样了。当然他有目的。我在上面也有个线民,一个老妈妈,你不知道吗?给她一块巧克力,她就会什么都告诉我。老总在研究圆场昔日英雄的人事档案,看看有没有丑闻,谁是左倾的,谁是好男色的。他们这些人里已有一半入土了。研究我们所有失败的事,你想得到吗?但是为什么?只是因为我们成功干了一件事。他疯了,乔治。他得了老年恐慌症,我这话没错。安恩有没有告诉过你弗莱舅舅的事?他以为仆人们都在玫瑰花里安装窃听器,想知道他把钱藏在哪里。离开他吧,乔治。跟着要死的人没有意思。赶快切断关系,走下楼来,跟大伙儿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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