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驷书房的灯光直亮到五更。听完追踪剑士的禀报,嬴驷更加确定了那个隐隐约约的预感。可是,显然还有一种力量在监视这个“楚国商人”!会是谁?屈指算来,可能的只有公父、商鞅、或者伯父嬴虔。哪么,最有可能的是谁呢?嬴驷一时想不清楚。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太子府在跟踪监视这个“楚国商人”!
心念及此,他立即叫来总管,吩咐撤消对“楚商”的监视,并且严禁府中两个秘密剑士踏出府门。
带着理不清的困惑,嬴驷在曙光初上时才沉沉睡去,直到商鞅到来才被内侍唤醒。
五、太子嬴驷乍现锋芒
嬴驷有些惊讶,商鞅从未来过太子府,今日登门有何大事?
他立即吩咐总管恭敬接待,便匆匆起来梳洗。片刻之后,来到正厅,嬴驷带着歉意拱手做礼,“嬴驷怠惰,望商君见谅。”商鞅离座拱手道:“偶有误时,也是寻常。”嬴驷请商鞅入座,自己坐在对面,毕恭毕敬道:“嬴驷正要到商君府拜望求教,不意商君亲自前来,惭愧之至。”商鞅没有寒暄,径直道:“鞅今日前来,有大事相商。”
“嬴驷谨听教诲。”话一出口,嬴驷就有些懊悔,生气自己不由自主。从少年时候起,嬴驷就有些怕这个冷峻凌厉不苟言笑的权臣。他觉得这个人生硬得不近人情,几乎不和任何人私下交往,除了国事还是国事,除了变法还是变法,在秦国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就连那身永远不变的白衣,在一片粗黑的秦国殿堂也显得那样扎眼。这个人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威慑力,谁都敬而远之。嬴驷少时见了他就怦怦心跳。犯法“放逐”的磨练,虽然使嬴驷对商鞅有了真正理智的评价,对他的雄才大略与扭转乾坤的功业钦佩得五体投地,但内心深处那份忌惮却始终不能消除。他也想在商鞅面前坦然一些自如一些,但总是不由自主的拘谨,不由自主的恭敬,比在公父面前还窝囊,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真让人懊恼。
商鞅却浑然没有察觉,侃侃道:“君上病情已经传遍天下,中原六大战国和洛阳周室,陆续派特使前来探视君上病情,目下都住在国宾驿馆。太子以为,七国特使来意何在?是真的关心君上病体么?”
“嬴驷以为,他们名为探病,实为探国。”
“太子所言极是。”商鞅漏出欣然微笑,“探国之本意,却在何处?”
嬴驷沉吟片刻,竟是谦恭笑道:“敢请商君拆解。”
“自春秋以来,国强一代者屡见不鲜,国强两代者屈指可数,国强三代者闻所未闻。此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战国以来,魏国历文侯、武侯两代变法,方成天下第一强国。如今,第三代魏王却日见衰落。这是变法强国三代而弱的明证。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如今我秦国历经变法二十余年,已隐隐然成为天下第一强国。中原战国岂能甘心?他们盼望的,秦国新法能在君上之后改弦更张,盼望秦国的强大变成彗星,一闪而逝。而这改弦更张的希望何在?在太子,在储君。是以,七国特使之本意,不在探秦公之病情,而在探秦国之变数。确切言之,要探清太子之心。”商鞅以他一以贯之的风格,说得明晰透彻。
嬴驷由衷钦佩商君的深彻洞察与犀利言辞,自己觉得不好说清的东西,商君竟是三言两语便刀劈斧剁般料理开来,如此才华智慧确实旷古罕见!嬴驷频频点头,“商君是说,他们要看嬴驷能否将新法坚持下去?要看嬴驷是否有治国能力?”
“正是如此。”
“商君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君上病体虚弱,不宜接见特使。以臣之见,当由太子出面,接见七国特使,臣陪同之。太子须得借机申明坚持新法国策之决心。否则,君上万一不测,六国极可能联合攻秦。”
“商君勿忧,嬴驷能做到。”
咸阳的国宾驿馆坐落在宫城外最宽阔的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没有民居,没有商市,干净整洁,极有气魄。当初商鞅营造咸阳时,就对秦孝公提出“不拘周礼,营造大城,虑及后世,独步天下”的建都主张,将咸阳城建得宏大严谨,远远超过了周室的王城洛阳。
战国初期,虽然《周礼》早已经崩溃,但在城堡建造方面依然沿袭着《周礼》的基本定制。这种沿袭,虽然已经不再具有必须遵从的“王法”意义,而仅仅作为一种建筑传统被沿用,但也极大的束缚着人们对都会建造的创新。《周礼》中有一篇《考工记》,就是专门规定各级都会的建造规模及规划方式的。其中的《匠人营国》一节,详尽规定了天子都城(王城)与大小诸侯的都城以及卿大夫“采邑”(城堡)的建造规制: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国,以为九分,九卿治之。
王宫门阿之制五雉,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
经涂九轨,环涂七轨,野涂五轨。
门阿之制,以为都城之制。宫隅之制,以为诸侯之城制。环涂以为诸侯经涂,野涂以为都经涂。
这种都城建造(营国)的“王法”,对都城规模(方九里)、街道数目(九经九纬)、宽窄(王城街道并行九车,环城道路并行七车,野外道路并行五车)、宫城高度(宫门屋脊高五丈,宫殿屋脊高七丈,城墙高九丈)、等级规制(诸侯都城与天'此贴涉嫌违规,请及时联系斑竹'城大小同,诸侯都城的干道与王城的环城道路同,卿大夫的城堡街道与野外道路同)等都做了严格限制,不得越雷池半步,否则就是“僭越”之罪。
春秋末期,天下诸侯对这种“王法”已经不屑一顾。齐国丞相管仲公然主张,都会之功能应为“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都会等级当以占地大小、人口多少来划分,万户之城即可称为“国”,千户之城即可成为“都”。这就是所谓的“万室之国”与“千室之都”。管仲还对建立国都提出了大违“王法”的自然地势主张——“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 尽管这在观念上已经大大破了周礼“王法”,但在实际中却没有一个诸侯国实施,包括齐国的临淄。
作为新建都城,咸阳充分体现了不拘“王法”的创新实践。
就地理形势而言,咸阳是广川在前,大山在后,水用足,沟防省,旱涝无忧。就规模而言,咸阳则大大超出了天子“方九里”的规模,更不用说诸侯都城的三五里城堡。咸阳城墙边长十里有余,达到了方四十里的宏伟规模。仅咸阳城南的白玉渭桥,就宽六丈余,长三百八十步,可并行九车。
咸阳城最特出的,还是城内布局的创新。创新的根本点是“成民之事”,而不再是“宣王之德”。咸阳城内划分了宫廷区、官署区、商市区、仓廪区、匠做区、国宅区、编户区、宗庙区等八个区域,将城内官民的居住部署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商鞅对都城治理也极为严格,“弃灰于道者,刑”。正因为如此,城中街道宽阔,松柏常青,整肃洁净。车道、马道、人行道截然分开,井然有序。中原商贾与各国使节,一入咸阳便感到一种严整肃穆而又生机勃勃的强国气象,不由便肃然起敬。
这国宾驿馆,便建在国宅区内。所谓国宅区,便是大小官员和有爵贵族的府邸区域。这里街道宽阔,幽静整洁,车马长流,既不冷清也不喧闹,自然是咸阳城内的风华中枢之地。对于使者们,住在这里,与官员交往大是方便。对于秦国官府来说,既便于对重要使臣保护,更便于对心怀叵测的使者进行监视。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秦孝公病势沉重的消息传到中原,六大战国便纷纷派出使臣“抚慰探视”。魏国齐国楚国的使臣还带来了本国名医和名贵药材。这些使臣大部分在咸阳已经住了两三个月,丝毫没有走的意思。他们每隔两三天便派出飞骑回国报告,对秦孝公的病情起伏大体上很是清楚。这次秦孝公再次病倒,六大战国和洛阳周室立即派出重要大臣做特使,专程赶来咸阳。这一次,特使们已经不再议论猜测秦公的病情了,相逢一笑,便匆匆的出去奔忙。回到驿馆,便三三两两的秘密交换传闻,气氛大是神秘。
前几天,七国特使已经分别上书,请求晋见太子与商君,“递交王书,以释疑惑”。但却始终不见回音。特使们纷纷议论猜测,都认为这是个微妙迹象——一向不拖泥带水的商君府竟无暇顾及各国特使了,可见秦国宫廷的争夺已经何其紧迫!
这天,特使们都没有出驿馆,竟不约而同的聚到驿馆大厅饮茶议论,一片轻松笑谈。
“太子、商君车驾到——!”驿馆门庭传来响亮的报号声。
特使们你看我我看你,一片惊愕沉默。楚国特使江乙颇有头脑,悠然一笑,“好事啦,迎接太子、商君啦。”特使们醒悟过来,纷纷整衣起立,在门厅下站成一排,拱手相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
商鞅拱手做礼,微微笑道:“有劳迎候,请诸位特使厅中就座。”
进得大厅重新列座。太子嬴驷居中,商鞅左侧相陪。七国特使则按照大小国次序坐定,左手(东侧)为齐、楚、魏三使,右手(西侧)为赵、燕、韩三使。周室王使是个空头名义,本该列为末座,念及“天子”名份,各国在礼仪交往中素来照顾,便坐在了与太子遥遥相对的南面,算是有了个特使首席的名义。待特使们坐定,九名捧盘侍女便鱼贯而入,每张长案上便有了一鼎一爵,鼎中热气腾腾,爵中米酒溢香。特使们却仿佛没有看见,目光尽都凝聚在太子嬴驷的身上。
迎着特使们炯炯审视的目光,嬴驷坦然笑道:“诸位特使风尘仆仆,前来探视公父病情。秦国向贵国国君、诸位使臣深表谢意。公父病体尚未康复,不便召见诸位使臣。今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