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各官齐集院前,具鼓吹仪从伺候,辰时放炮开门,朱公八人大轿,众官或轿或骑相随,一行仪从,早来到盱贻山上下轿。朱公同众官纵目一观,但见:汪洋浸日,浩漫连天。数千里浪脚拍长空,一望里潮头奔万马。连山倒峡,喷雪轰雷。悠然树顶戏鱼龙,惨矣城头游蟹鳖。民居荡漾,萧萧四野尽无烟;蜃气重迷,隐隐八方浑没地。子胥威势未能消,大禹神功难下手。
朱工部同众官观看良久,吓得目瞪口呆,道:“本院只道是淮水泛溢,与黄河堤坏相同,似此汹涌,何策能治?”众官你我相视,嘿然无言。又见东北上涛浪卷起,互相冲击,有数十丈高。朱公道:“这是何处?”泗州知州上前禀道:“这是淮、黄合流之所,两边浑水中间一线分开,原不相杂。如今淮水势大,冲动黄河浊水,故冲起浪来相击。”朱公道:“似此如之奈何!”众官道:“大人且请回衙门再议。”
朱公同各官下山,时日已过午,见山脚下金光焰焰,瑞气层层。朱公问道:“那放光的是甚么?”巡捕官禀道:“是大圣寺宝塔上金顶映日之光。”朱公道:“大圣寺是何神?”巡捕道:“是观音化身,当年曾收伏水母的。”朱公道:“既然有此神灵,何不到寺一谒。”随行仪从竟到寺中。本寺僧人闻知,便撞钟擂鼓前来迎接。众官俱下轿马,同入寺内。果然好座古寺。有诗为证:古寺碑题多历年,澄湖如练倚窗前。
寒云自覆金光殿,蔓草犹侵玉乳泉。
竹隐梵声松径小,门迎岚色石桥联。
龟山一派横如案,永镇淮流荫大千。
朱公走到二门内,见两行松翠,阴阴无数,花香馥馥。正中一座宝塔,碍日凌霄,十分雄壮。但见:
七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通。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声传梵铎风初起,光射清流灯自红。
水怪潜藏民物泰,万年佛力镇淮东。
朱公上殿焚香,同各官下拜,礼毕,寺僧献茶。廊下来看碑记,上载着:“唐时水母为灾,观音化身下凡,往黄善人家投胎。后来收伏水母。”朱公忽自猛省道:“本院当日在河工时,曾有个宿迁县县丞姓黄,亦是敝府人。彼时河决,刘伶台百计难塞,多亏此人奇计筑完,如今不知可在了?若访得此人来应用,或可成功。”扬州道道:“现在只有高邮州州同,姓黄名达,是吉安人,管河甚是干练,不知是否?”朱公道:“正是黄达,那人生得修长美髯。”扬州道道:“正是长须。”朱公道:“待本院行牌,吊来听用。”遂上轿回院,各官皆散。朱公随即发牌调高邮州州同赴辕听用。
且说那黄州同,乃江西吉水人,母梦白獭入怀而生,生来善没水,水性之善恶,一见便知。他由吏员出身,自主簿升至州同,治高宝河堤有功,一任六年。士民保留,故未升去。一闻河院来传,随带了从人竟往泗州来。一路无词,到了泗州,便在大圣寺住下。次日上院叩见,朱公见是他,便十分欢喜道:“一别数年,丰姿如旧,扬属各上司个个称赞,可贺可羡。”立着待了一杯茶。部院体统,即府佐也不待茶,这也是十分重他。朱公遂将冶水之事,一一对他说了。黄达禀道:“如今淮水汹涌,与黄水合流,汪洋千里,且牵动九道山河之水,势甚猖獗,急切难治。须求地理图一观,或原有故道可寻,或因地势高下,再行区处。”朱公邀至后堂,命他坐了。门子捧过文卷,乃是黄河图、淮河图、盱贻等志,一一看过。上面大青大绿,画着河道并村庄店镇,皆开载明白。查得淮、黄分处,原有大堤,名为高家堰,由淮安扬家庙起,直接泗州,其有五百七十里,乃宋、元故道,久不修理,遂至淹没。朱公道:“即有旧堤,必须修复。”黄达道:“恐陵谷变迁,水势汹涌,难寻故道。”朱公道:“堤虽淹没,必有故址可寻。筑堤之事,再无疑议,专托贵厅助理。”命摆饭留食毕,黄达叩谢。辞出回寓,嘿坐无言,想道:“这官儿好没分晓,他把这样天大的事看为儿戏,都推在我身上。”
正自踌躇未决,忽报泗州太爷来拜,传进帖来,上写着眷生的称呼。原来这知州也是吉水人,平日相善,相见坐下,知州道:“河台特取老丈来,以大事相托,想定有妙算。”黄达道:“河台意欲于湖心建堤,隔断淮、黄之水,岂非挑雪填井,以蚁负山?何得成功?着晚生奔走巡捕则可,河台竟将此事放在晚生身上,如何承应得起?”知州道:“老丈高才,固为不难,但此公迂阔,乃有此想,可笑之至。”黄达道:“事出无奈,敢求划船十只,久练水手二十名,容晚生亲去探视水性再处。”知州道:“即送过来。”
相别去了一会,州里拨到划船十只,二十名水手,又送下程、小菜。黄达即将下程赏了众水手,小菜赏了船家。收拾下船,一齐开向湖心里来。已是申牌时候,行有三十里,只见东方月上。是夜微风徐动,月色光明,照得水天一色,到也可爱。船到了一个涡口,黄达觉得水浅,叫水手下去探试。两个水手脱了衣服下去,约有顿饭时,不见上来。众人等得心焦,黄达又叫两个下去。众人见先下去的不上来,便你我相推,乱了一会;拣了两个积年会水的下去,又不见上来。等至三更,月色沉西,也不见上来。黄达又叫人下去,众人道:“才两人是积年会水的,水里能走几十里的,也不见上来……”各人害怕,皆延挨不肯下去。黄达怒道:“你们见我不是你本官,故不听我调度。我是奉院差来,明日回过,一定重处。”众人见他发怒,只得又下去了两个。那些人皆唧唧哝哝的报怨。
少顷,又命两个下去。正脱衣时,只见一阵大风,只刮得:星斗无光昏漠漠,西南忽自生羊角。中溜千层黑浪高,当头一片炮云灼。两岸飞沙月色迷,四边树倒威声恶。翻江搅海鱼龙惊,播土扬尘花木落。呼呼响若春雷吼,阵阵凶如饿虎跃。山寺亭台也动摇,渔家舟楫难停泊。天上撼动斗牛宫,地下掀翻瓦官阁。连天涛浪与山齐,千里清淮变浑浊。
这一阵狂风,把一湖清水变作乌黑。十只船吹得七零八落,你我各不相顾,眼见得都下水去了。那黄州同也落在水里,抱住一块大船板,虽是会水,当不得风高浪大,做不及手脚,只得紧抱着板,任他飘荡。半浮半沉,昏昏暗暗,不知淌有多少路。忽觉脚下有崖,睁眼看时,已打在芦洲上。把两脚登住,一浪来又打开去了。心中着忙,用手去扯那芦苇,没有扯得紧,又滑下去。顺着水淌,又挣到滩边,尽力将身一纵,坐在岸上,那浪花犹自漫顶而过。又爬到高处坐了一会,风也渐渐息了,现出月光。独自一人,怕有狼虎水怪,只得站起来。四面一望,但见天水相连,不见边岸,身上衣服又湿,寒冷难禁,更兼腹中饥饿。正在仓皇,忽听得远远有摇橹之声,走到高处看时,见一人摇着一只小渔船而来。看看傍岸,忽又转入别港里去,黄达高声叫道:“救人。”那人那里理他,竟向前摇,渐渐去远。
也是合当有救。那人正摇时,忽的橹扣断了,挽住船整理,离岸约有里许。黄达顾不得,又下水■到他船边,爬上船去。那人道:“你好大胆!独自一人在此何为?”黄达道:“我是被风落水的,你不见我衣服尚湿。”那人整了橹扣,摇着船穿芦苇而走。黄达偷眼细看,那人生得甚是丑恶,只见他:铁柱样两条黑腿,龙鳞般遍体粗皮。蓬松四鬓赤虬须,凛凛威风可畏。〓〓叱咤声如雷响,兜腮脸若钟馗。眉棱直竖眼光辉,一似行瘟太岁。
那人摇着船问道:“客人何处上岸?”黄达道:“泗州。”那人道:“泗州离此四百里,不得到了,且到我小庄宿一夜,明早去罢。如今淮水滔天,闻得朝廷差了个甚么工部来治水,不知可曾治得?”黄达道:“如今朱河院现在泗州驻扎,要识水势深浅阔狭,然后有处。”那人冷笑一声道:“有处,有处,只会吃饭屙屎,目今淮水牵连河水,势甚汪洋,若不筑大堤隔断,其势终难平伏。只是苦了高、宝、兴、泰的百姓遭殃。”黄州同听了,想道:“此人生得异样,且言语有理,莫不他也知道地理法则?”因说道:“在下是高邮州的州同黄达,奉河院差委来探水势,遭风落水。如今河院要寻高堰旧堤,故迹俱已淹没,欲向湖心筑堤,岂不是难事?”那人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驱山填海,炼石补天,俱是人为,何难之有?高堰虽淹,自有故址可寻,也尽依不得当时旧迹。”
说着,船已摇到一个洲上。那人挽住船,邀黄达上岸。过了一座小板桥,只见篱菊铺金,野梅含玉,数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黄州同进去坐下,命童子烹茶。举头看时,满屋皆取鱼器具,却也幽雅。童子献过茶,又取出香州饭、干鱼、烹鸡相待。饭罢,黄达谢过,坐着对谈,问道:“请教老丈高姓大号?”那人道:“小人姓赭名巳,这村唤做练塘,小人隐此多年,只以取鱼为业。洪泽湖并高、宝诸湖,无处不到。近因年老,在此习静。”说话时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无酒,奈何?请安置罢。”是夜月色昏暗,又无灯火,赭巳让床与黄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铺。
黄达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村中又无更鼓,约有三更时候,忽听得有人言语,往来行走之声。悄悄起来,摸门不着,只听得赭巳鼾呼如雷。悄悄从壁缝中往外看时,只见七八个人坐在地下,将土堆成路径,却扫去,又堆,约有一二十遍。又见几个人将竹竿在地上量来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细看时,却是些小儿,不知是何缘故。看了约有一个更次,听见赭巳翻身,他便轻轻上床睡下。
天明时起来,四下看了,并无一人,止有一短童炊饭,因向赭巳问筑堤之法。赭巳笑道:“且请用早饭。”饭毕,赭巳道:“小人隐此多年,并不出门。昨日偶过湖上访友,得遇足下,亦是前缘。我授你治水之法。”遂向袖中取出一张纸,乃是画成的图本,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