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尔杜的手指滑过一行行书籍,轻轻抚摩书脊,手指不断接触到书籍被抽走后留下的空位。他熟知每一本书卖出前所在的位置,就像我们熟悉从小到大所住的那条街上的房舍田地,就算在街道改建成高速公路或购物中心很久以后,也依旧看得到它们。
他一直觉得书在他四周创造出了一个力场,他在驳船上发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每丝情绪、每处地点、每个时代。他永远不必旅行,有他与书的对话就已足够……直到最后,他重视书胜于珍视人,因为它们没那么危险。
他在舱底的扶手椅上坐下,透过宽敞的窗户凝视外面的水波,两只猫跳上他的膝头。
“现在你可站不起来了。”它们越发沉重温暖的身体在说,“现在你必须留下。”
这就是他的生活,5米乘4米的空间。他在马克斯这样的年纪就开始建造这一切:驳船、“灵魂药房”中的藏书、名声以及这一条锚链。日复一日,一环接一环,他锻造它、淬炼它——用它将自己困住。
然而现在,不知为何一切都不对劲了,他的生活如果是一本相册,随便抽出几张都会是类似的照片:总是拍到他在这一艘船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只是头发越来越白、越来越少。相册最后,在他皱纹密布的衰老脸庞上,浮现的将是追寻哀求的表情。
不,他不想那样结束,他不知道是否一切已成定局。只有一个办法能砸碎他的锁链,一个激进的办法。
他必须离开书船。永远离开。
这个念头让他想吐……但几次深呼吸后,他想象着少了“露露”的生活,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罪恶感立刻在他心中搅动,把“水上文学药房”抛开,像抛弃一个麻烦的恋人?
“她并不是麻烦。”佩尔杜咕哝着。
猫咪在他的轻抚下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我该怎么安置你们三个呢?”他忧伤地说。
不远处传来萨米睡梦中的歌声,他的脑中浮现出一幅图画,或许他不必把驳船像个孤儿似的撇下,或者到处寻找买家。
“库尼奥在这里会觉得自在吗?”他问腿上的猫咪,两只猫咪蹭蹭他的手。
据说猫咪的咕噜声可以接合一桶断骨,让石化的灵魂恢复生机;然而见证奇迹后,猫咪会头也不回地自行离去。它们的爱没有保留,没有附加条件——也没有承诺。
佩尔杜想起了黑塞的《阶段》。大多数人自然熟悉这一句开头:“每一个起始都蕴藏着魔力……”却少有人知道结尾:“引领我们,帮助我们活下去。”很少有人明白,黑塞并不是在描述崭新的开始。
他写的是对于告别的欣然接受。
再见,老习惯。
再见,幻想。
再见,一个早已过期的人生。在这个人生中,人只是一袭轻壳,偶然的叹息让它沙沙作响。
[1]圣贝内泽桥:又称“阿维尼翁桥”,因为一首民谣《在阿维尼翁桥上》而闻名。——编者注
[2]英文里表示惊奇、愤怒的感叹词“Holycow”按字面意思可直译为“神圣的母牛”,通常可翻译为“哇塞”“不会吧”或“我的天哪”。这是一句粗话,所以马克斯说“老是被人骂的小母牛”。——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