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肯定全都从床上直直坐了起来。
当佩尔杜先生步履轻快地走过蒙特那得路时,他似乎能透视每栋房子,好像它们是敞开大门的娃娃屋。
他知道每栋房子里的藏书。毕竟这么多年来,这些书都是他收集的。
蒙特那得路14号:柯丽莎·门娜佩奇。一个寄居在魁梧身躯里的如此纤弱的灵魂!她喜欢《冰与火之歌》里的武士布蕾妮[1]。
2号楼的网格窗帘背后:阿诺·赛利特。梦想活在20世纪20年代的柏林,当一个艺术家,做一个女人。
对面的5号楼,笔直地坐在电脑前的是翻译娜迪拉·德·帕帕斯。她热爱历史小说,里面的女人像男人那样穿着打扮,从而获得更多机会。
而住她楼上的呢?没有书了,全都送人了。
佩尔杜在5号楼前停住脚步,抬头仰望。
玛戈,84岁的寡妇。她爱上了和她同龄的德国士兵,那时她15岁——战争掠夺了他们的青春。在回到前线之前,他多想和她做爱啊!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在他面前脱下衣服,她感到多么难为情呀……现在她多希望自己当时没有那么羞怯!过去的69年里,她每天都在懊悔那错失的机会。越渐年迈,那个下午的记忆越渐磨蚀——她和那男孩并肩躺着,浑身发抖,手牵着手。
毫无觉察地,我发现自己老了。光阴纵逝。那些该死的逝去年华。我害怕自己做了什么蠢事,曼侬。
我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苍老,我想你。
我想我自己。
我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佩尔杜慢悠悠地向前走,他在里昂娜酒窖的橱窗前驻足。那玻璃窗上映出的人影是他吗?一个高个男人,衣着保守,衣服下面是长久未被触碰的生锈的身体;弓着背,仿佛希望不被人看见。
佩尔杜看见里昂娜从铺子后面走上前来,把为他父亲准备的酒袋交给他。他每周六都会把这些东西给父亲送去。他回想起自己无数次经过这里,拒绝走进去小酌一杯,和她或是她的某一位客人聊聊天——和友好的、正常的人们聊聊。在过去的21年间,又有多少次,他选择匆匆路过,而不是停下来,找寻朋友,接近女人?
半小时后,佩尔杜到了拉维莱特船坞,站在乌尔克酒吧的一张桌子前,尽管酒吧还未正式开门。玩滚球的人把他们的水瓶、芝士火腿法棍面包都寄存在这里。一个矮小敦实的老头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你这么早来这儿干吗?是不是伯尼尔夫人出什么事了?告诉我,是不是丽拉——”
“不是,妈妈很好。她正在对一群德国人发号施令,他们想跟一位货真价实的巴黎知识分子学习对话。不用担心她。”
父与子陷入了沉默,陷入了同样的回忆之中:当佩尔杜还是个学童时,丽拉贝儿·伯尼尔常常在早餐时为他讲解德语虚拟时态那种疏离的优雅,相较之下,法语的虚拟时态本质上是情感充沛的。她说话时食指举起,金色的指甲油让她的语句格外有力。
“虚拟语气是心在说话。”
丽拉贝儿·伯尼尔。现在他父亲提到她时用的是她未出嫁时的娘家姓氏,从前他称呼她为恶作剧夫人,然后是佩尔杜夫人。
“她这次要你带什么话?”华金·佩尔杜问他儿子。
“她说你应该去看泌尿科医生。”
“告诉她我会去,她不用每6个月就提醒我一次。”
他们21岁就结婚了,为了惹恼双方父母。她,是一位哲学家和一位经济学家的孩子,是个知识分子,遇到了一个钢铁工人——这粗俗下流,令人厌恶。他,出身工人阶层,父亲是警察,母亲是虔诚的工厂裁缝,他和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孩在一起了——一个阶级叛徒。
“还有呢?”华金问,他把佩尔杜放在他面前的袋子打开,拿出一瓶麝香葡萄酒。
“她需要一辆新的二手车,想让你帮她找找,但别像上次那样找辆颜色奇怪的。”
“奇怪?那是白色,你母亲这人真是。我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