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有几个有出息的!”从那以后,母亲经常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来教育几个孩子。她告诫孩子们:三四兄弟一条心,遍地灰尘变黄金;三四兄弟各条心,家有黄金化灰尘。她还教孩子:“吃亏就是便宜”,“讨人便宜,人便不高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她盼望孩子们长大后能将陈家重新振兴起来。为了孩子们能学本事,长大能有出息,她甘愿吃更多苦。从那以后的八年间,母亲靠给人洗衣服赚的很少几个钱来养活全家。家里除了把店开垮后一直振作不起来的大儿子外,女儿尚未出阁,二儿子抱病卧床不起,老四、老五在上学,最小的陈鹤琴还在幼年,而母亲却未曾有过任何抱怨。她的信念很坚定,她既然能生出这些孩子,也一定能将他们拉扯大!那时,洗衣服能挣到的钱很少:袜子一双五文,短衫一件十文,长衫一件二十文。一天可洗三十件,平均十文一件,不过三百文,只等于后来的一毛钱、几毛钱。母亲先在家里把衣服抹了皂荚(那时候还没有肥皂,用一种皂树的果子来洗的),一把一把搓过,不过七八岁大的陈鹤琴把衣服挑到离家约二百米的池塘边,把衣服放在石板上,用脚踏;踏过了,母亲再在池水里洗净。有时踏了一次不够,还要踏两次。陈鹤琴的个子尽管不高,但身体很结实,能像大人似的挑起三十斤重的担子,把洗好的衣服挑回家去。
几十年后,陈鹤琴给自己的孩子讲了一个“伯俞泣杖”的故事:汉朝的韩伯俞是有名的孝子,从小到大只要犯了过失,就会挨母亲的杖责,他从来不喊痛。有一天,他母亲轻轻地打他,他倒哭起来了。母亲问他说:“从前我打你,你总不哭,何以今天倒要哭呢?”他说:“从前母亲打儿,打得很重,儿知道母亲很健康;今母亲力衰打儿,儿不觉得打痛了,所以痛哭。”这是中国传统启蒙读本《幼学琼林》中的一个故事。陈鹤琴写道:“这个故事我从前在童年时读过的,到今天还记得。所以一想起挑衣的事情就和伯俞有同样的悲痛呢!”《陈鹤琴全集》,第六卷,第532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年1月。母亲是个缠足的旧式妇女,没有文化。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是全家的主心骨,即便是再艰难的日子,她也不吭一声顶了下来。母亲的坚忍和慈爱像一棵大树为孩子们遮挡风雨。陈家的祖宗认为,子女必须要孝顺父母。若要儿女孝顺,就必须要从小教起。
母亲在家的时候,孩子们有依赖;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所有事情都由大哥大嫂做主,情形就不一样了。有一天,母亲去杭州看望出嫁的女儿,不在家。中午开饭的时候,大哥还没回来,几个弟弟嚷嚷着肚子饿,大嫂就把饭菜端了出来。俗话说;“长嫂如母”。年幼的陈鹤琴不懂事,像平日里一样,看见桌上有碗火腿蒸灰蛋,就伸过筷子拣了一点。不料大嫂伸出筷子,把他夹在筷子上的一点火腿末拨回碗里,厉声说道:“这是大哥吃的,我们吃了,大哥回来要吵的!”话罢,陈鹤琴一阵心酸。他强忍着满眶眼泪,把饭碗里的饭吃掉,回到楼上,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场。这次,他受了很大刺激,觉得受了侮辱,哭得很伤心,深深地印在记忆里。他上一次号啕大哭,是在父亲死的时候,那时他才六岁。当得知父亲在书房里绝气时,他趴在厨房里的长凳上大哭起来。丧父之痛,给他幼小心灵一次沉重打击。而这一次刺激使他感到:靠人养活没出息,也被人看不起。于是,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非奋斗,没有出路!”
三 二哥的故事(1)
陈张氏为陈家生了五男一女。老大来福(子翔),书名鹤如;老二是个女孩,名玉珍,后许配陆家;老三垚福,书名鹤闻;老四钧福,书名鹤皋;老五燕福,书名鹤云;老六绥福,书名鹤琴。
在陈家的兄弟姊妹中,老三垚福,小名阿垚,从小就长得容貌端正,身体健康。母亲说:“五个兄弟之中,阿垚生得顶好看,鼻梁笔直,脸盘见方,眼睛漆乌,皮肤雪白,口齿伶俐,举动活泼,真可爱呢!”他从小就喜欢爬树、爬墙、跳高;他还喜欢舞枪弄棒,把一根四尺半长的木棒,像孙悟空那样在身体左右前后乱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大人们都很喜欢这个申亥年出生、属猢狲(按:猴子)的小顽童,叫他“垚猢狲”。陈鹤琴对他这个聪明伶俐的二哥非常佩服。
阿垚小的时候,有一次嘴馋想吃点心,就悄悄跑到父亲房中拿了些茶食、水果“小快朵颐”。父亲吸鸦片,嘴里经常发干,所以常会备些茶食、水果以备不时之需,但从不会给小孩吃。于是,阿垚就想尽一切办法从父亲睡觉的床上或上了锁的柜橱里,将这些茶食、水果偷出来解馋。父亲发现了,不动声色。到了半夜三更,父亲就叫母亲从墙上摘下挂着的竹梢。母亲不敢吭声,因为父亲的脾气坏,若要阻拦就连她自己也要被打骂。平日里,父亲把竹叶一片片从竹梢上摘下,再将竹梢一把把捆扎起来,这样打起人来才会有劲。父亲跛着脚,左手提竹梢,右手拄拐杖,跟在手提火油灯的母亲的后面,小心翼翼地“颠”上楼,然后轻手轻脚“颠”到孩子们睡的床边。他先是将拐杖放好,然后右手举起竹梢,左手捏住被脚,呼的一声,把被掀开。几个光溜溜的小孩子像受到惊吓的小猪,看见怒气冲冲的父亲提着亮光光的竹梢,缩成了一团,就像小鬼见阎王似的大声求饶:“爹爹!爹爹!不要打!不要打!”父亲把阿垚拎出来按在床上,旁边是几个吓得颤颤发抖的孩子。父亲对阿垚说:“阿垚,你做的好事!我要问你,你下次做不做了?”同时,高举在手中的竹梢落在阿垚细嫩的屁股上。阿垚若动弹,竹梢抽得就越狠,直打到父亲没了气力,几道如绳子般粗的血红印痕清晰可见。然而,阿垚却一点也不害怕。没过几天,伤口才复原,就“故伎重演”,像孙悟空赴王母娘娘蟠桃宴,弄得父亲没办法。所谓“打骂由他打骂,茶食水果随我所欲”。
阿垚喜欢看闲书,为此所受父亲的打骂也不少。父亲望子成龙心切,要儿子读正经书,如四书五经;儿子叛逆心强,偏爱读各种闲书,如《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西厢记》等。其实,儿子是受父亲的影响才喜欢上这些闲书的。平日里,父亲很喜欢看各种闲书,光木版的旧小说书就足足装了四大箱。所有书都摆放得齐齐整整。每年他还要把箱子里的书拿出来在太阳下一本一本晒过,再放好樟脑粉,一本一本存放回箱子里。他所看过的书没有一本卷角,都是方方正正,如新书一般。受父亲的影响,阿垚看起书来,常常出神,吃饭时看,大便时看,走路的时候看,上学的时候看,有时候逃学躲在大树底下看。父亲不准他看,他就偷书出来看。他把父亲的书弄破了或卷了书角,父亲发觉后又打又骂,他却依然如故。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在父亲的书页上练起了毛笔字,画抹得一塌糊涂,惹得父亲跛着脚追出屋外去打,他连忙爬进一口水缸藏身,差一点就溺水送命。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三 二哥的故事(2)
阿垚写一手好字,十一二岁就能给乡里人写对联。另外,阿垚的口才出众,夏日里,每到晚饭后,村里的孩子、大人就会跑来听他讲故事,什么唐僧取经、火烧连营等,他都讲得绘声绘色,娓娓动听,引人入胜。乡上的人尊称他为“垚先生”。
在陈鹤琴的心目中,他的这位二哥——阿垚简直就是天才!然而,这个天才的命运却十分不幸。
阿垚13岁那年去县城应考,从百官到县城有40里路,父亲就请别的成年人把他驮在肩上赶路,足见父亲的一片期望。其他前来赶考的相公以为这个小孩子是来看戏的,谁想到一试竟让他考了过去,变成了小童生。按照常例,县试过后,同年8月,须上绍兴府去应府考,也就是考秀才。但才到了4月,父亲去世,阿垚成了“丁忧”。按照朝廷颁布的考试规则,凡是丁忧不准应试,又加上百官镇上的季、谷、糜三大姓士绅威逼阻拦,不准阿垚前往应试,原因是糜姓士绅的儿子也要去应试,生怕阿垚占得先机,占了秀才的名额,故联合季、谷两家恫吓陈家:“你们是外县人,现在阿垚正在丁忧,若要去考,我们地方上绅士就要动禀告发!”阿垚的老师星泉先生听说后跑过来对母亲说:“你们寄居百官已有五代了,当然不能算作外县人。但是丁忧确是一个问题。你们有伯伯吗?”母亲摇摇头回答:“没有!”星泉先生又问:“你们有叔叔吗?”母亲仍然摇摇头回答:“没有!”星泉先生也只好摇摇头,不无惋惜地说:“如其有的,那就可以作为承继出的,没有丁忧的关系了。”母亲只能点点头,说道:“阿垚年纪还小,这次不去考,将来也可以去的。”
在服丁忧的三年期间,阿垚决心到外面闯荡。他写信给在杭州经营绸庄的俞表兄望予以提携,但终不得回复,失望之极。他又立志到杭州的学堂求新学,请求母亲帮助筹措学费,说道:“我要到杭州的学堂求新学,请阿娘无论如何要设法筹划学费,即使没有钱,当掉买卖培植我也是值得的!”母亲则以儿子年少,且路途遥远、多险阻为由未准予成行。那时候,风气闭塞,交通不便,渡钱塘江,先要祭祖宗,去杭州犹如“远渡重洋”。就这样,阿垚读书的壮志终成泡影。其实,那时的陈家,尽管父亲新故,但店铺和田亩都还能卖上一些价钱,阿垚力劝母亲和大哥,请将店铺盘掉,暂时收缩,待将来兄弟长大,重整旗鼓。不料大哥不同意,母亲也拿不定主意。五六年过后,店铺和田亩都以很少的价钱卖掉了,甚至于把祖宗的坟头地基也押得干干净净,一下子,陈家变得一贫如洗。此后,阿垚像变了一个人,整日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从前淘气、顽皮和聪颖、机敏的少年变得木讷、滞缓,坐必正,立必直,终日规规矩矩。在家里,大哥赌博,他要去说;弟弟读书,他要教导,俨然成了小教师爷。过了16岁,星泉先生对母亲说:“鹤闻现在###了,可以设馆收门生了。他年纪虽小,他的学问着实够了。你可以放心!”母亲把这话转达给阿垚,阿垚面带难色地回答:“娘,青年人教书,不是光荣的。青年人应当在外做事,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我年纪这么轻,应当力求上进,为何学老学究设馆授生呢?”母亲无言以对,上无叔伯为之提携,中无亲友为之援手,无奈何,阿垚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八月在家中客厅设馆教书,邻近的儿童纷纷前来上学,开课第一天就来了三十多个学生,就连已在星泉先生处开学的鹤琴也转拜在了阿垚的门下。
三 二哥的故事(3)
时间过得很快,大哥定亲那天,阿垚被请去喝喜酒,吃了一个老雄鸡的头,第二天突然双目失明,眼珠无神。送到绍兴城里的眼科大夫那里医了好几个月,视力有些恢复,但变成了近视眼。又过了一年半载,阿垚开学馆挣了一些钱,一家人的生活有所改善,母亲和阿垚都很高兴。当地有一句俗话:“钱财不露白,露白要赤脚。”有一天,阿垚刚收到开学馆的学费一百多块,###之余,有一个邻居拉他去打牌,口口声声:“新年新岁,要高兴高兴!”阿垚婉言谢绝。过了一阵邻居又来叫,连声说道:“垚先生,时间还早,我们去打两圈!”阿垚心动跟着去了,谁料想,手风不顺,带在身上的百余元很快就输光了。到了半夜,阿垚垂头丧气地回家,走到池塘边,他想跳下去自杀,幸被同伴劝阻。当夜,母亲知道此事,第二天清早站在他的床边说:“阿垚,你不是要说你阿哥吗!半年辛苦,怎么一夜输光呢!”阿垚羞愧难当:“娘,我晓得了,请不必说了!”从此,阿垚一病不起。到了新年的时候,阿垚的病情未见好转,又有好心邻居对母亲说:“垚先生既然因赌博输得病的,也可以因赌胜而病会好的。我们再邀他一同来玩玩,使他大胜而特胜。”母亲信以为然,就故意作局使他大胜,但仍无济于事。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陈鹤琴了解阿垚,他患的是心病而非身病。身病好医,心病难治。
江南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平日里很难见到暖阳。在陈氏祖宅的一隅,阿垚已经卧床不起、病入膏肓,他的生命就像微弱的烛光,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灭。实际上,他的心早已经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在窒息憋闷的氛围中,有多少像阿垚这样的有为青年被断送了前程,提前终结了青春呢!他们的天分、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才华、他们的理想被压抑、被践踏、被摧残、被埋葬!赌博能害死人!愚昧能害死人!封闭的社会和制度也能害死人!
从这时起,陈鹤琴就对赌博深恶痛绝。
第二年的8月10日,阿垚死了。
陈鹤琴悲哀地写道:我因此有所感了。二哥是一个非常规矩的人。烟酒嫖赌,素来都极端反对、痛恨的。何以到后来竟死于赌呢?这个责任不应他负的,要社会负的。人非圣人,谁无欲望,奈何社会如此沉闷,正当娱乐,一无所有。既没有游戏、运动以活泼其筋骨,又没有音乐、歌唱以舒畅其情绪,所有者烟酒嫖赌,种种恶习,都不是二哥所屑为所愿为。况且新年新岁,赌博是公开的,是皇帝特准的,玩玩本亦无妨。乃二哥自许甚大,自视甚高,今一不慎,坠入陷阱,使洁白之圭得沾污点。谁之辜耶,社会亦应负其责矣。《陈鹤琴全集》,第六卷,第528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年1月。四星 泉 先 生
光绪二十五年(1899)春天,不到8岁的陈鹤琴进了私塾。他的开笔先生是二哥阿垚的老师王星泉先生。星泉先生在镇上的名望很高,学问也好,很受人们尊敬。据浙江上虞师范学院王如尧先生考证,那时的百官镇,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两旁都是店铺,街河与街面平行。街南为上街,称上堰头;街北为下街,称下市头;中段是中街,与中街呈T字形相交的叫横街,横街与中街之间有一座拱形桥相连,横街上的人家大都姓王。下横街桥,过“益大米行”,向右转入小弄,弄底有三座平房,从中间的穿堂进入,即是王家祠堂。祠堂也是三开间,正厅供神主。祠堂内有一个天井,地面铺的是鹅卵石,四周种植花草。《鹤琴之声》,第6期,1998年10月。开学那天,二哥带领陈鹤琴拜见老师。那时进私塾读书要讲究礼数。出家门前,先要在家里拜文昌帝。按那时的规矩,学文要拜文魁星,习武要拜武魁星。星泉先生的书馆在横街上,进门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拜孔圣人,孔子是“至圣先师”。开学那天,几个新学生站在书馆的前厅,星泉先生坐在神案的左手。二哥先将带来的果盒摆在孔子神座前面,再把蜡烛和捧香点燃分别###烛台和香炉,然后学生开始跪拜。这一套礼节,二哥在家已经预先教过,所以进行得很顺利。拜孔子的时候,须先直立两手合拢举起一拜,再跪在蒲团上一拜,站起身来一拜,跪下去又一拜,所谓“四跪四拜”。拜先生时要跪着一连四拜,然后就是拜见同学——新学生要向其他学生一一作揖。然后;二哥带着陈鹤琴到书馆后堂拜见师母。师母很和蔼,陈鹤琴叫了一声“师母”,作了一个揖。最后一个环节是分糕。先生把蜡烛吹熄,把果盒中的糕三分之一留给师母及师弟兄,其余的糕分给同学,每人一块,大家吃得很高兴。不到十天,三四十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