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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曹乃故囚(第1页)

很快,我就与何晏见面了,他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左右,长得也英俊漂亮,在苍梧相当难得。苍梧本地土著大多皮肤黝黑,有些虽然也还算白,五官相貌却和中原不类,比如上次见过的许圣。而眼前的何晏,虽然说不上有多白,甚至比许圣还略有不如,但他的眉目骨骼绝不类本地蛮夷。我心中对他陡生好感,问道:“听说你有半枚玉佩,和我这半枚相仿?”我把手中的半枚玉佩举起来。

他看上去有点恐慌,跪坐在席上微微颤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手中的玉佩,摇头道:“小人从未有什么玉佩?不知使君为何这么问。”

“叫你来这里,当然不是想给这枚玉佩配对这么简单。我就是那样说,你也未必信,是吧?”我干脆直截了当。

他不说话,我细察他的表情,除了恐慌外,似乎没什么异样,很多小吏见了大官,恐慌也是时常出现的,这倒说明不了什么。我又道:“我手中这半枚玉佩,是苍梧君墓中失窃的,我奉皇帝陛下诏书,急需找到另外半枚,如果你肯老实交代,我一定不会过于难为你。否则,本刺史就只好得罪了。”

他缩着脖子,显得非常可怜,依旧道:“小人从未有过与这类似的玉佩,无从交代,请使君明察。”

“唤田大眼。”我道。

田大眼从屏后转了出来,见到何晏,立刻道:“就是他,小人敢用脑袋担保,他唇边有粒小痣,就算小人记得面貌有差,这粒小痣却是不会错的。”

何晏抬头看着田大眼:“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么能如此胡说八道?”又把脸转向我,“请使君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诬陷。”

我心里差不多明白了七八分,笑对何晏道:“他只是认你,为何说他诬陷,岂不心内有鬼?”

“使君也说了,来这府中,绝非什么好事,何必要心内有鬼?”他辩解得倒也不错。

看来这个何晏还是块死硬的石头,以前一般到这个时候,我就要准备用刑,但是对他,我奇怪地有些踌躇。我左右张望了一下,想问问耿夔的主意,他却抱着一卷简册,低声对我道:“洛阳来的邮书,关于合浦珍珠的事。”

我奇怪道:“奏告我才刚刚让邮传送出,怎么可能就有了报文?”

他道:“使君一去合浦,牵太守就将事情上报了,当时还特意让我看了邮书,尽多溢美之词,洛阳的报文,就是对他奏告的回复。”

我有些担心,当时我还没顺利平叛,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处置。我思忖了一下,对耿夔道:“这个人,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给我好好讯问。不过,最好不要对之有所捶楚。”

耿夔笑道:“使君当年对下吏,有对他的一半心肠就好了。”

我也笑了:“不打不相识,你这么说,看来还是对我有所怨愤啊!”

他点头道:“确实如此!十一年来,一日都不曾忘记!”说着大笑。

这个竖子,说笑起来总是这么出人意料的旷达。扪心自问,我大概曾经确是个心肠冷硬的人,也许童年的困顿生活,让我对他人产生了怨恨。只是碰到耿夔后,知道什么是宽厚善良,才略略改变了自己的做法,油然羞愧自己的为人。想起来,那是我担任荆州刺史部南郡从事时候的事,距今已经十一年了。之前我在庐江太守周宣属下任事,一共做了七年,周宣对我越发喜欢,奏请朝廷拜我为丹阳令,顺利成功。那时我才二十七岁,就已经是六百石的大官;为丹阳令不久,因为被扬州刺史劾奏为酷暴,被免职家居。不久又由周宣推荐给荆州刺史刘陶,刘陶很信任周宣,当即辟除我为荆州刺史部南郡从事。不久,南郡太守岑宣因为被人告发贪赃,刘陶就派我去南郡视察。当时南郡太守府的仓曹掾,就是我现在的这位得力掾属耿夔,我查了查他管的账簿,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我觉得他有造假的可能。对贪官我一向嫉之如仇,那时年轻气盛,又得到刘陶的鼓励,自然胆气很壮。我径直把耿夔投入江陵县狱,准备用严刑给他一个下马威。经验告诉我,任他什么人,只要一动刑,没有不屈服的。可是没想到在耿夔这里,居然碰了壁。我派遣的狱吏把耿夔打得全身溃烂,他竟然还是坚持说没有造假,那时我还没见过如此死硬的人,这无端激发了我的自尊心,我觉得应该想一些新的刑罚来治治他了。

也许我真是个很残忍的人罢,然而认真思量,似乎又不像,记得小时候,我连昆虫都不忍心杀的。闾里的童子在夏天有几样乐趣:玩金龟子,粘蝉,抓蜻蜓。金龟子背上披着亮闪闪的两片壳,有的红,有的绿,上面稀疏点缀着一些斑点,它们喜欢黏在榖树上,尤其是那种能结鲜红果子的雌树。我经常每隔几个时辰,就跑到屋后去,看榖树上有没有停留新到的金龟子,一旦有,就偷偷溜过去,并拢五个手指扑住,大呼小叫地唤母亲。母亲就会找来一根麻线,帮我把它系在金龟子的颈间。刚抓来的金龟子飞得很猛,左突右突,想脱离我的控制而去,可是终不能如愿,慢慢的,它也知道自己是徒劳,变得老实了,再也不肯飞。这时候,如果是闾里其他的童子们,就会把它放在正被火热的太阳暴晒的石板上,它急促地在上面奔走,终于觉得烫,又不得不奋力飞起来,愤懑不已,最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们就这样弄死了一只又一只的金龟子,我从来都不肯效法,只要它不愿在我手中飞之时,我就毫不犹豫剪断麻线,将它放了,再去捕捉新的。我真的不忍心看它那样可怜,它们被我系住脖子飞来飞去的时候,如果胸腔里有足够的血,是一定会激愤得喷出来的。然而,我们这些童竖们的暴行,从来没有被闾里的父老们制止过。他们觉得天经地义,对动物是这样,对人难道又会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蝉的命运最不好,一旦被我们抓住,它几乎就没有活路。它身子胖大,翅膀透明而薄,不像金龟子那样善飞,用麻线系了它的脖子也委实寡然无味,于是大多数童子就把它直接塞进灶膛煨熟,再黑乎乎地掏出来,掰断它的下半身填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而愚蠢的笑容。每次看到这种情况,我就会走开,我觉得他们的行径也过于残忍。傍晚草丛里满是金黄色的蜻蜓,那是一种非常精灵的小动物,白天寻常时候,稍微走近它,就会惊得它闪电般飞去,然而在夕阳的余晖下,它们虽仍像平常一样立着,却早早地进入了梦乡,随手就能捕住一袋。童子们常常撕掉它们一半的翅膀,再释放它们,它们再也飞不起来,扑打着一侧的翅膀,在地上打圈,童子们看得不耐烦,一脚踏上去,踩成肉泥,只剩下残碎的翅膀七零八落地黏在泥土上,犹自熠熠闪着光。这也是我做不出来的,我常常是白天就将它们放了,像我这样的人,算是天性残忍的人么?然而,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让我变得比那些闾里的童年伙伴还要残忍?他们中的大多数,现在已经学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变成了纯朴的农夫,而我不得不在阴森森的牢房里,拷打一个个我认为是贪赃枉法的人?是谁使我变得这样毫不心软,我也不知道。

对待人,自然不能像对待金龟子、蝉和蜻蜓那样随心所欲,但要说相差有多大,却不见得。不劳我想,一个狱吏就喜滋滋地向我献计道:“从事君,把烙铁烧红,命令他自己挟住,不信他扛得住。”我不置可否。他认为我同意了,吆喝下属立刻将一柄斧子烧红,要耿夔夹在腋下,哪知耿夔却哈哈大笑:“这种小伎俩就想让老子诬陷好人,做梦。死竖子,不要着急,把斧子烧久一点,这样老子更痛快。”狱吏骂道:“先让你尝尝冷的,看你受得了受不了。”说着夹起通红的斧头,塞在耿夔腋下。只闻到一阵扑鼻的焦臭,令人欲呕,耿夔的声音毫不费力地冲破焦臭:“老子说了不够热,难道你这死竖子耳朵聋了。”狱吏大怒,把铁斧抽回,再夹到炉火上,另一个狱吏死劲拉动排囊鼓风,刚才还青色的铁斧迅疾又变得鲜红欲滴,好一会,狱吏骂道:“这回还唤冷,老子就服你。”又将铁斧猛地按到耿夔胸脯上,耿夔惨叫一声,晕了过去。我以为他这回该服了,然而一盆水泼过去,他却仍是大笑:“凉快得让老子睡着了,也不早早唤醒老子,老子都饿了。”又把给他的牢饭踢开,道:“老子既然有肉食,何必食藿?”说着拣起地上被烧烂的皮肉就往嘴里送。狱吏目瞪口呆,望着我,请我示下。我赞道:“好一个竖子,还有什么办法对付?”狱吏想了想说:“如果从事君不介意,就用马粪熏他,怕他不叫饶。”

狱吏找来一个破旧的大缸,将耿夔盖在大缸下,又找来一些马粪,点火燃烧,一时间刺鼻的臭味填塞了整个房间,我们都觉得窒息,赶忙退出了狱室。我那时突然想,只要被覆盖在大缸下的耿夔叫饶,不管他肯不肯指证太守,我都会饶他的性命。可是他一声都不吭,我心头愤怒难当,如果连这么个小吏都治不了,那我这个部南郡从事做得也太失败了,也辜负了刘陶的委任,我说:“等明天去收他的尸罢。”

第二天,我和狱吏走近狱室,看见马粪都烧完了,大缸下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示意狱吏将大缸搬掉,谁知刚搬开一半,就从缸下倏然伸出一只黄黑的手爪,紧紧抓住我的脚脖子。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奋腿乱蹬。耿夔哈哈狂笑,满脸也都是马粪的黄色,圆睁双目大骂道:“死竖子,怎么不加马粪,叫火灭了。老子熏得正舒服,还没过够瘾呢!”我愠怒地望着狱吏,狱吏忙解释:“往常犯人被马粪一熏,九死一生,没想到……这竖子肯定是马变的,不怕马粪。”我抬手将他推了一个趔趄:“早干什么去了,连个驴马都分辨不出来?你们这些该死的竖子,难道就是这点伎俩?”

事实上我知道他们的伎俩很多,那时候我已经当了十一年的官,耳渲目染,对官府的事不可谓不熟悉。有的狱吏对酷刑非常有创造性,甚至把各种刑罚加以总结,编成简册,在各郡间广为流传。所以天下郡国的刑罚,可以说都是互通有无的。狱吏挨了一掌,羞愤交加,发狠道:“这个马变的竖子,既然爪子厉害,让下吏废了它。”说着命令两个囚犯:“你们两个,快给老子去找些柴火,挑一片地,给老子烧它几遍。”

这是例行公事,一般来说,庭院里的土都比较松软,烧过之后才会变硬,他们显然是要对耿夔使用“耙土之刑”。果然,两个囚犯架起柴火,火焰烧得熊熊的,熄灭之后,他们扫去灰烬,留下一片黑黄色的地面。狱吏还特意用竹签刺了几下,显得很满意,对我说:“从事君,下吏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划出一点浅浅的印痕。”我道:“很好,那就施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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