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迅速跳了起来,走到院子里。
吱呀的一声响,院子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队直立行走的东西,如鬼魂一般,而且不是一个鬼魂,稀稀落落地跟着的,起码有近十个。就算没有银亮的月光,我也能看出第一个就是耿夔,他的一切我太熟悉了。他身后站着的八九个人,全身黑色衣着,每个人的右手都下垂着,各执着一具弓弩,铁质的弩机发出淡淡的青光,和夜色一样令人生惧。这些弩并没有对准我们,箭矢却已经安置在箭槽中,矢括紧抵着弓弦,绷得紧紧的,只要一抬臂,一扳悬刀,箭镞就会在箭杆和箭羽的帮助下,闪电般地在空中飞行,射穿一切敢于阻挡它的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人的身体。
“是耿功曹吗?君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难道知道我们会迷路,特来相助?”我感觉这串话像浓痰一样,从曹节喉咙里飞快地滑出来,他也认出了耿夔。说完这句话,他还特意笑了笑,显得很亲热,但谁都听得出,笑声太假,如果他不是蠢货,就一定知道耿夔这么晚跟来,绝不是怕我们迷路。他大概猜测,耿夔一定是企图把我这个昔日的主君劫走。当然,我的脑子不会像他那么幼稚。
耿夔一摆手:“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你和你的几个下属闭住嘴巴,我要和我的主君说话!”
曹节尴尬地哦了一声,环视他的五个下属,忍气吞声地缄默了。我望着耿夔,月光在他脸上起伏不定,显得有些诡秘。我默不作声,脑子里高速转动,推测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我突然想起阿藟临死前对我身边两个掾吏的评价,她说任尚为人确实仁厚,耿夔这个人却有点难以捉摸。我笑她多心了,并把我和耿夔交往的经历一一对她陈述,她虽然不再说什么,但眼神告诉我,她并没有心服口服。我想,这大概因为晏儿的死是因为耿夔的玩忽职守,她免不了对之抱有成见的缘故罢。然而这个理由我不想对她细细分析,那些悲惨的事,能不提就尽量不提。如今看来,阿藟的直觉是有道理的,只是,耿夔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这时他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笑道:“使君不想问我一点什么吗?”我忽然想通了什么,转而又感觉有点糊涂,接着脑子里又闪过一道光亮,但很快又是一片漆黑。我望着耿夔的面庞,虽然和我靠得那么近,却变得非常陌生。我感觉他绝对不是和我相交了近十年的人,绝对不是那个我可以生死相托的忠臣,然而不是他,又能是谁?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耿夔,这点是不用怀疑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我们自动放弃了早晨离别时的那种死友般的亲密,好像变成了完全陌生的两个人,而且是带有敌意的两个陌生人。短短一个白天,五六个时辰,让我们的距离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实在有些骇然。
耿夔对自己身后黑衣人中的某一个招手道:“你过来,给使君看看。”
一个身材略胖的人走了出来,他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容:“拜见使君,不知使君还能否认出小人?”
我感到自己心中的某座山峰突然崩塌了一般,恍然中把很多事情连接起来了。在月光下,虽然他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但这抹谄媚的笑容却因为它的独特,让我难以忘怀。草丛里青蛙不停地呱呱叫着,还有一种发出“唧唧”叫声的东西,苍梧人说是蚯蚓。我想起了那个雨夜之后,我在鹄奔亭的院子里凝视被踏扁的蚯蚓,龚寿也是带着这样谄媚的笑容看着我。那个不久前被我杀死在高要县的胖子,绝对不是眼前这个家伙。
“使君认出我来了罢。”他仍旧笑得很甜。
“那又怎么样?”我道,脚却不住地发抖。
耿夔道:“不要问他,他是个冷血的竖子,就算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也不会在意的。顶多想再补杀了你,就觉得是偿还他所做错的一切了。可惜,他现在做不到了,使君,很遗憾罢?”
我感觉浑身发凉,是这样吗?难道我在他心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是个酷吏,这我不否认,但我是个廉直不阿、断案公正的酷吏,这和纯粹的残酷有着显著的差别。
“耿夔,你把你所做的一切,都说出来罢。”我怒道。
耿夔道:“是要说出来的。要不然,我何必追到这里?”他扫视了一眼曹节等人,“诸君想来会很奇怪,我和何使君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现在,我就给大家完整地讲一个我和他之间的故事。”
曹节等人又面面相觑。耿夔继续道:“大约十年前,我还是南郡太守属下的一个仓曹掾,我做事兢兢业业,廉洁奉公,自问无过无失。然而有一天,荆州刺史刘陶派来了一位部南郡从事,他奉命查勘南郡太守贪污的事,按照他当时的身份,他没有权力把南郡太守直接下狱拷掠,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我这个仓曹掾。诸君也知道,仓曹掾在郡中虽然不算右曹,可是掌管赋敛账簿。这位荆州刺史所署的部南郡从事君,好像肯定南郡太守一定有贪污行径,将我抓去,打得体无完肤,我作为一个男子的体面,就在这次拷掠中荡然无存。或者说,我被打得不能人道。”
啊,我不由得叫了出来:“你为什么今天才说。”我曾经奇怪,为什么自从妻子死后,耿夔就从未再娶。但这种事毕竟是他的个人隐私,我一直以为他怀恋妻子,和我类似,现在想来,显然是娶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早说的话,你还会信任我吗?难道我是宫中犯罪受腐刑的阉宦,受了奇耻大辱,仍会奴性大发,对主子忠心耿耿吗?”耿夔微微笑道。真奇怪,说起这样愤懑的事,用着这样愤激的言辞,他的神情却非常恬淡。
我不说话。他说得对么?也许不对,就算那样,我也会用赤诚的心对他,虽然是我打得他丧失了人道,可是,这也不能完全怨我。这世上谁没有受过冤屈?如果我的赤诚不能化解这种冤屈,那我也认了,我只是不能忍受这漫长的欺骗。
耿夔的脸上没有丝毫羞愧的表情,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继续道:“后来,这位部南郡从事升任了丹阳令,请我去当他的谋臣,我那时悲愤交加,天天偷偷煎药,想医好自己的疾病,和妻子生个孩子,哪有心情理他。但我知道他为人酷虐,虽然恨他,却不敢发作,只能赔笑找理由推托。很快这个人因为残酷不法被免职,但不久又重新启用为丹阳令,接着升任南郡太守,成了我的父母官。他又假惺惺辟除我为功曹史,那时我家中已经发生了巨变,因为疾病医治无效,没有子嗣,妻子日日啧有怨言,母亲气得一病不起,很快就魂归泉壤。愤怒之下,我将妻子毒杀,谎称是暴病而亡,我自己也想一死了之,谁知这位太守君突然来到我家,请我去做功曹。我见他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中燃起万丈怒火,寻思着不如将计就计,想办法成为他的心腹,再找机会将他毒毙。这位太守君见我谦卑恭谨,果然对我大为信任,什么话都对我说,我因此知道了他一生中的全部秘密,尤其是他妻子十多年前被风刮走的事,他对我絮絮叨叨,简直不厌其烦。然而这些唠叨只能增添我对他的憎恨,他对妻子的失踪那么悲痛,然而他杀了多少人的丈夫,离散了人间多少骨肉,怎么就不考虑别人的痛楚?就如我,被他害得母死妻亡,孑然一人,还得强装笑颜,似乎遗世独立,对尘世间的忠孝大义不以为意。诸君说说看,我这口气能咽下去吗?”
这番话说得我有些羞惭,我有气无力道:“嗯,我没想到把耿掾害成了这样,你今天这么做,确实应该。你继续说下去罢,我还有些地方不明白。”
耿夔冷笑道:“难得看见使君认错。那时,为了取得你的加倍信任,每次当你絮絮叨叨说你的阿藟之时,我就假装回应以百倍的同情,渐渐的你对我越发知心,我可以随时出入你的卧榻,杀你的机会终于成熟了。但是正当我决定行动的时候,一桩突如其来的狱事,让我打消了一这个念头。”
我叫道:“是什么狱事让我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那次我随使君去编县巡视,捕获了几个贼盗,因为是几个蟊贼,使君不屑亲自动手,让我全权处理。一番拷掠之后,他们招供了一生中所有的罪案,其中有一件,让我大吃一惊。”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嘴角有一丝嘲讽。
“能让耿掾大吃一惊的事,绝非小事。”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太过无聊。
“那是当然。”耿夔道,“这几个贼盗说,他们十几年来,经常干些贩卖人口的勾当,尤其是女子,起码贩卖了上百头,其中不乏贵家妇女。有些时候,他们也接受一些特别的交易,比如受人钱财去劫掠指定的人物。有一年在舒县,他们就收取了太守府一位户曹的钱财,掳走了那位户曹的同僚,一位郡掾的妻子。我当时心里一动,问那位女子是不是长得如花似玉。那几个贼盗说,十几年来,他们掳掠的妇女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姿色者,但和那位郡掾的妻子相比,却如粪土一般。只是最后他们觉得可惜,在强奸她的时候,她用书刀划破了自己的脸颊……最后,他们将她卖到的苍梧郡广信县一个叫合欢里的地方。”
我感觉自己两眼发黑,好像一座骏极于天的大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将我覆盖在下面。我的手指抖个不停,哦,是这样的,当年因为周宣府君的赏识,我确实可能让郡府中不少人心生嫉妒,其中那位长得猪头猪脑的户曹掾朱奔,我自己也觉得对他不住,因为他在府中资历最高,我两次升迁,都挤占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但我从未想到他会这样暗中害我。因为在我印象中,他长得胖乎乎的,憨厚得不行,老实得不行,一见我就跟我开玩笑,说我美色官禄兼得,实在命好,谁能想到,这样猪头猪脑的庸才也配对我有嫉妒之意,还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来对我。他现在干什么了,我不知道。官是不可能比我当得大的,因为我都快把他忘了;可是他在家乡当个乡吏,儿女绕膝,应该过得很惬意罢。空闲时他大概会思虑着为自己打造一座豪华的墓室,雇一群熟练的工匠给墓室的墙壁画满壁画,好好喂养后嗣,让他们继续他的生活,像大汉天下的绝大多数百姓和官吏一样。我该怎么去寻找他……没想到,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