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此刻,公孙龟年心乱如麻,但不是为了玄鸟,也不是为叶秀子,甚至不是为了他厌恶至极的叶秀子丈夫——对他落井下石的他的副手杨大康。到底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公孙龟年拿起火炷,捅开炕沿边煤泥封着的火炉子,看着火苗呼地就窜了上来。又从暖瓶中早晨就灌下的多半瓶开水倒进一口小铁锅,盖上木盖,煨到火炉上。水很快就开了。像往常一样,他用碗从放在墙角的一个塑料袋里舀下半碗白面,以水搅拌成疙瘩状,撒进滚沸的开水锅里,然后又加了少许咸盐和酱醋之类。很快就做成他在工作队颇有名气并被大家仿效推而广之的五香疙瘩汤。他舀了一大碗,晾了晾,三下五除二就草草吃了饭,把碗筷朝锅里一扔,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泡起来,就又站在那里发呆。要在以往,他会立即就把餐具洗涮干净,放好,才去想问题、写作或做其它事情的。十多年军旅生涯使他养成一种严肃、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当下事情当下干的好生活习惯。可今天,他自己感到都有点失常了。
游蛇般一条大河
游进大海
你杖舟而行
执著地
打捞着一条游蛇般大河
打捞着
一个企图……
最近,公孙龟年常常会于不经意间,突然想起自己多少年前,写的一些诗歌作品中的诗句,犹如这些句子是自动从脑海里跳岀来的。
“公孙龟年,公孙龟年……”
突然,外面有人在喊他,他却全然没有听到。
随后,喊他的人又改变了一种叫法,就是张小燕说的,由队长白东明发明的那种如同叫老王老李一样的叫法。
“老公孙!老公孙……!”
公孙龟年依然如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他。
后来,那喊叫公孙龟年的人干脆叫起了公孙龟年的笔名。
“驮夫!驮夫! ……”
直到听到有人在喊驮夫,公孙龟年这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叫他。
多少年来,在社会上,人们只知道大名鼎鼎的作家驮夫,而知道他本名公孙龟年的,极少。在工作队里,大家虽然叫他本名要比叫笔名驮夫的时候多,可每当人们喊他公孙龟年或者龟年,或者如白东明像叫老王老李那样叫他老公孙的时候,他自己都有种陌生感。过去就有过这种情况,面对喊他本名的人,他都不觉得是在喊他,等他醒悟过来,意识到人家是在叫自己而慌忙应声时,尴尬局面已经形成。你他妈不就是有点臭名气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下乡前在单位,有人就曾经在背后这样骂过他。
外面喊公孙龟年的人,连续变换三种喊法,喊了好一阵子,等公孙龟年反应过来,这是在喊叫自己时,喊声却停了。代之而起的是老宣头那只大黑狗的汪汪吠声。公孙龟年错开门扇掀起草帘向外瞅去,月光下一个人影正沿小路朝这里走来。他知道那是白东明,省委驻龟峁庄扶贫工作队队长。这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原任省纪检委兼监察厅某处处长,下乡前刚调整到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处任处长。省委组织部青干处长,那是何等重要的职务呵,刚上任白东明本来是可以不来下乡的,何况这一下去就是三年时间呢!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小伙子却坚决要求参加这次下乡扶贫,于是就被任命为这支工作队队长,下来了。
“咳,老黑,别叫别叫!唉,别叫别叫!”
这是公孙龟年与房东老宣头家这只大黑狗,常用的并与它达成默契的对话方式。果然,狗一听他如此说,马上就不叫了。
公孙龟年朝白东明高声说道:“队长,又要开会吗?”
“开会开会,你就知道开会!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你还没开够?”白东明说着就走进院来,“老公孙,你搞什么名堂?喊你半天都不吱声,不是金屋藏娇吧!”白东明走进窑洞,一看炕上放着那么多邮件又打趣说,“哈哈哈,怪不得左叫右叫不吱声,敢情是在看情书呀!”
情书?噢,是有情书!
马灯昏黄中,公孙龟年心里说道,但脸上却只是一脸苦笑,随手把那封电报和杨大康的信,从炕上一堆邮件中找了出来,递给白东明。
白东明接过,在马灯下先看了电报,再看信。看过,把电报和信一拍放在炕上,叹息道:“‘书面文字’‘答辨文’,挺照顾阁下面子的嘛,连‘检查书’三个字都称呼得如此雅致。原来老兄正为写检查发愁呵,怪不得我喊半天都听不到。那你赶紧寄一份书面文字或答辨文,给人家就可以了嘛,这愁个啥?一个大作家,造飞机大炮不行,写个检查还不是易如反掌。”
公孙龟年无可奈何地说:“已经写了五遍了。”
白东明笑道:“老公孙,好我的书呆子同志哥,五次算个多?看来老兄这一辈子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停职检查的事吧?写这种检查你还能嫌多,已经五次了,那五次算个啥,你就准备来他个十次二十次吧。”
尽管张小燕说,称呼公孙龟年“老公孙”既显拗口也不亲切,但这种叫法后来在工作队还是通用了。这种叫法是白东明的首创,叫得时间长了,不仅成工作队的通用叫法,最后连龟峁庄村里无论男女老少,也都是“老公孙老公孙”地这样叫了起来。
公孙龟年一只手搔着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