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玲达最后一步迈出了玻璃立柱组成的丛林。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回头瞥了一眼自己走过来的路,鲁迪恩的中心广场在她眼前呈现出一副令人敬畏的景象。
巨大的方形广场完全由平滑的白色石板覆盖,只在正中央屹立着一棵参天大树。它的枝干向四外伸展,如同拥抱太阳的巨人手臂,壮丽的树身体现出一种无法解释的、完美的平衡感,一种自然的对称性:没有一根断枝,枝叶繁茂的树冠中没有一处空洞。这让艾玲达非常吃惊。她上次见到这棵树时,它已经被严重烧伤,很多地方都变成了黑色。
在一个其他植物都会无故死亡的世界里,这棵树却愈合了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重新恢复了勃勃生机。它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虬结的树根深入泥土,如同睿智长者的手指。艾玲达很想坐到这棵树下,享受一下片刻的简单宁静。
与这棵树相比,其他树木都仿佛只是一些苍白的绘图,只有它才是最理想的生命形式。在传说中,它被称为爱凡德梭拉,生命之树。
那些玻璃圆柱就在这棵大树旁,几十根,也许是几百根圆柱组成了一个环形数组,细长的柱子高高地伸向天空。和至高无上的爱凡德梭拉所体现出的纯粹的自然性相比,这个玻璃柱数组却体现出彻底的非自然性。它们是这么细,这么高,按照一般常识,只要有一阵风刮过,就足以让它们倾覆,但这些人工的造物显然要比看起来牢固许多。
当艾玲达在几天前刚刚走进那里的时候,爱凡德梭拉旁还有穿白袍的奉义徒在仔细地拾起在战火中凋零的树枝和叶片。一看到她,他们立刻全部离开了。自从鲁迪恩发生改变以来,她是第一个走过这些玻璃立柱的人吗?她的部族的确没有再派其他人来过,如果其他部族有人来,她也应该会有所耳闻。
她唯一不了解动向的部族只有沙度了,但他们拒绝承认兰德所揭示的艾伊尔人的历史。艾玲达怀疑,如果有沙度部族的人来到这里,他们肯定无法承受在这里见到的一切。他们会走进玻璃立柱的正中心,再也不会回来。
但艾玲达不会这样,她坚持了下来。实际上,对于她所见到的一切,她早已了然于胸。但这番经历还是让她感到有些失望。
她叹了口气,走过爱凡德梭拉,抬起头,透过大树茂密的枝叶向天空望去。
这座广场上曾经也摆满了其他很多特法器,兰德就是在这里发现了被他用来净化阳极力的珂丹卡钥匙。现在,这些宝贵的特法器都已经离开了这里。沐瑞将许多特法器运去白塔,而生活在这里的艾伊尔人肯定拿走了剩余的部分。留在广场上的只有这棵大树、玻璃柱环阵,和女人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需要走过的三座高大圆环。只有通过那些圆环,她们才能成为智者学徒。
艾玲达还记得走过那些圆环的经历,它们向她展示了她的人生,许多种不同的可能性。现在,那些可能性只剩下一点残片还存留在她的记忆里。她从那里知道自己会爱上兰德,会拥有姐妹妻子,她还知道自己要回到这里,回到鲁迪恩。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但直到她再次走入这座广场,这些记忆的火花才重新在她脑海中被唤醒。
她盘腿坐到两股巨大的树根中间。微风抚平了她的思绪。空气干燥而熟悉,三绝之地尘土的气息让她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走过那些玻璃柱的经历肯定会变成令她没齿难忘的记忆。她知道自己会见到艾伊尔人的起源,也许还会见证他们作为一个种族,决意拿起枪矛战斗的那一天。她期待着能看到自己的先辈做出高贵的决断,为了荣誉而摆脱卑微的叶之道。
但她却发现那个变化发生得是多么平凡而偶然。没有做出决断的伟人,只有一个不愿让自己的家人被杀害的普通人。守护他人是有荣誉的,但他做出决断的方式并不具备任何荣誉。
她将头靠在树干上。艾伊尔人的确应该在三绝之地接受惩罚,他们对两仪师的确亏负了义。她见到了预料中的每一幕场景,但她希望能知道的许多事情却并不曾发生过。在随后许多个世纪中,艾伊尔人应该继续来到此地,正如同之前的许多个世纪一样。他们仍然会从现在已经被公开的秘密中学到一些东西。
这让她感到深深的困扰。
她抬起头看着树枝在微风中颤抖。几片叶子落下,向她飘过来,其中一片擦过她的脸颊,落在她的披巾上。
走过那些玻璃立柱已经不再是一种挑战。原先,这座特法器提供了一种试炼。艾伊尔人未来的领导者是否能够面对,并接受艾伊尔人的黑暗秘密?作为一名枪姬众,艾玲达的身体和力量都接受过严格的试炼,而智者需要被测试的是她们的精神和意志。鲁迪恩则是这个过程的顶点,是对于意志是否足够强韧的最终试炼。但现在,这个试炼已经失去了意义。
现在,她愈来愈相信,只因为一件事是传统就要坚守它,实在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好的传统,强悍的、艾伊尔人的传统,教导他们懂得节义,让他们能够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艾玲达叹了口气,站起身。玻璃柱的丛林看起来就像她在湿地的冬天里见过的那种被冻结的水柱。伊兰说它们是“冰”。只是这些玻璃柱是立在地面上,直至天空,显得美丽而充满力量。想到它们有可能逐渐被人疏远、遗忘,不由得让人感到一阵伤心。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在她离开凯姆林前,她和伊兰曾经有过一个重大的发现。艾玲达显示出一种至上力异能:鉴别特法器的能力。她能否知道这些玻璃柱真实的功用?它们不可能是专门为了艾伊尔人制造的。大多数这种充满强大能量的宝物都来自非常古老的时代,这些玻璃柱应该是传说纪元的造物,只是现在被用于显示艾伊尔人的真实历史。
世人对于特法器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古代两仪师们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制造的特法器会产生什么功用?就像艾玲达清楚弓和矛该如何使用?还是他们对于自己的造物也不了解?至上力是如此奇妙,如此神秘,就算是进行熟练的编织时,艾玲达也经常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知的孩子。
她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玻璃柱旁,小心地不让自己踏入环形数组。如果她在这里碰到一根玻璃柱,也许她的异能就会告诉她一些东西。用特法器进行试验是危险的,但她已经通过它们的挑战,而且毫发无伤。
她有些犹豫地将手指放在光滑的玻璃柱表面上。实际上,这根柱子的直径粗约一尺,她闭上眼睛,尽力解读这根柱子的功能。
她感觉到柱子周围强大的能量光晕,这比她在伊兰那里尝试过的特法器都要强大许多。这些柱子……仿佛是有生命的,就好像她能体会到它们也具备某种知觉。
这让她打了个寒战。到底是她在碰触柱子,还是柱子在碰触她?
她竭力像以前那样解读这件特法器,但这件特法器的规模太过宏大,难以被理解,就像至上力本身一样。她剧烈地喘息着,因为自己所承受的重压而感到迷乱,就好像她突然跌进一个黑暗的无底深渊。
她猛然睁开眼睛,拉开自己的手掌。那只手掌还在不住地颤抖。她根本没有能力解读这件特法器,就如同一只小虫不可能理解山岳的恢宏。她深吸一口气,稳定住心神,然后摇了摇头。她在这里已经做不了什么事了。
于是,她转过身,迈步向广场外走去。
她名叫玛丽妲,今年十八岁。干瘦的身材让她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她在黑暗中爬行着,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如此靠近光明制造者是危险的,但饥饿驱赶着她。一直都是如此。
黑夜非常冷,大地一片荒芜。玛丽妲听过那些故事所描述的远方群山对面的那片土地,那里的地面是绿色的,到处都生长着食物。她不相信那些谎言。那些山峰如同尖利的獠牙,一直插进天空中,有谁能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也许光明制造者可以,他们通常都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他们的营地就在前面,在黑暗中发着光。那些光完全不会跳动,应该不是火苗,它们都是从那些人身边的圆球中发出来的。她一点点向那里靠近,用赤裸的手脚在尘土中爬行。她的身边还有另外几个人,都有着脏污的面孔,缠结在一起的头发,男人的脸上还留着蓬乱的胡须。
他们用各种布片裹在身上。破烂的裤子,可能曾经是衬衫的碎布,一切能挡住阳光的东西都可以,因为太阳会将他们杀死。玛丽妲是四个姐妹中的最后一个,另外三个之中,两个被阳光和饥饿杀死,一个死于蛇咬。
但玛丽妲活了下来。虽然生活中充满焦虑与愁苦,但她还活着。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光明制造者,这很危险,但她几乎已经注意不到任何危险了。在她身边的所有东西都有可能杀死她。
玛丽妲爬过一个灌木丛,眼睛盯着光明制造者的卫兵。那两个哨兵扛着长杆般的武器。玛丽妲曾经在一个死人身边找到过一件这种武器,但她没能让它发挥出任何作用。光明制造者有魔法,也正是那些魔法制造出了他们的食物和光明,为他们驱走了夜晚刺骨的寒冷。
那两个人穿着奇怪的衣服,非常合身的长裤上面有口袋和闪亮的金属片。两个人都戴着帽子,不过其中一人的帽子垂在他的背后,用一根细皮带挂在他的脖子上。他们正在聊天,他们不像她的族人那样有胡子,而且他们的头发颜色更深。
有一名族人太过靠近光明制造者了。玛丽妲悄声阻止她,但她回头瞪了玛丽妲一眼,不情愿地向后退了过来。玛丽妲躲藏在光明的边缘,那些光明制造者看不见她。他们古怪的光球已经毁掉了他们在黑夜中的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