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桑静忙完,卸下围裙和厨房手套走到桌边,他们已经都吃饱了。桌上剩着她自己的那块牛排,半碟空心菜,番茄被挑完的鸡蛋,所有的胡萝卜。她拿了一只小碗,把胡萝卜夹到碗里,招呼Michael来吃饭。Michael扭过头假装没听见,趴在沙发上玩他们的iPad。
“他刚刚吃了很多牛排,应该也吃饱了吧。”
“什么?!”桑静端着碗去检查Michael,他在屏幕上杀僵尸,手指柔软而灵活。塞一根胡萝卜到他嘴里,嘴紧闭着,不肯松动。
“妈妈做的牛排是半熟的,小孩子不能吃。你吃了多少?”
Michael不回答。
“你怎么也不看着点儿他?”桑静徒劳地说小赵。小赵轻声反驳了一句,“让他吃呗。”
“来,不管怎样,再吃几根胡萝卜,不吃蔬菜不行。”桑静把胡萝卜举到他面前,挡住了屏幕,Michael躁动起来,企图从她手臂的缝隙里把游戏救活。桑静抢走了iPad,放到离他们一臂远的地方,“吃完了再玩。”几乎是一瞬间,Michael无须准备地号哭起来。
眼泪倾泻而出,冲溃了他们在餐桌上的谈话,冲溃了厨房,冲溃了室外半暗的天。他们只好停下来,看着这个三岁大的孩子表达他的无助和被剥夺后的愤怒。小赵用手指蹭蹭鼻子,束手无策,僵坐在椅子里等待这一刻快点过去。他们遥远地说着“不吃不吃,别哭了”,他却越哭越凶,两只粉嫩的,伤心的,即将充满力量的小手停在半空中。
“不管你了,玩去吧。”桑静把iPad拿回给他。
他哭着抓过来,贴近身体,又嫌弃地挪开一点,手指松松地护在上方。
桑静回到桌边,吃起胡萝卜条和已经变冷的牛排。
他们用筷子把鸡蛋拢到一起,端给她。“和小孩子较什么劲。”小赵说。
“我没有。”桑静说。
脏碗是他们收拾的,把剩菜倒了,一只只放进洗碗机。从窗户看出去,天还亮着,房子和房子之间透出淡红的霞光。Michael哭着哭着睡着了,一只手握着iPad,被爸爸抱到卧室的大床上躺下。洗碗机轰隆轰隆运作着,桑静忽然想起来,“房东说附近有个湖,我们要不要去散散步?”
他们跟着她一起去了。
就在路的转角。从栏杆下面穿过去,经过几丛低矮的灌木,空长椅,视野开阔起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小水塘,算不上湖,周围种满了草和树,偶尔从远处跃进来一个遛狗的人。草坪潮湿,他们沿着水塘边缘轻轻走着,面向湖的房子里亮起了温暖的灯火。
“湖真好看。”桑静说。她甩着手走在最前面,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就像他们记忆里的桑静。
他们想起来,有一句应该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好久不见。他们习以为常地从对方的生活里穿过,只是片刻,一个交错。霞光消退了,天幕沉降下来,转变成一种寒冷,严肃的颜色。他们注意到湖边的白桦树,一节节,像眼睛,凝视着路过的人,不说话。
“你看。”他们指给桑静看。
桑静停下来,微微弓着背,手臂在腹部环抱着。忽然低下头,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有一点不敢看呢,这些树,好像能看穿你。”
她的嘴角仍然展露出笑的样子,渐渐收拢。
“回去吧,Michael该醒了。”
小赵在客厅里用很细小的声音看电视。他指指卧室,摆摆手。
“我们八点半走,”桑静用气声对他们说,“去接女儿。”
还有一刻钟。他们没开灯,围着桌子坐下来,说起明天去国家公园。
“我们三年前去过一次,”桑静说,“公园里有熊。太大了,根本没办法走路,必须开车。”
他们从厕所的洗手台上拿来一盘蜡烛。小赵摸出打火机,擦,点亮了。
“这样的感觉真好,是不是?”
屋子里亮了,才显出外面彻底黑了。他们看见,桑静的影子映照在玻璃上,和屋外暗淡的草坪叠加在一起。她用手撑着下巴,下垂着眼睛,表情平静而肃穆。像一尊安静的,思索的,不愿再说话的雕塑。
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