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诧异不已,随着大唐商业日渐繁荣,南来北往大笔银钱随身携带不便,经手钱货负责托运转账的商家应运而生,号日“飞钱”,而“阿堵”便是现下大唐信誉最好、规模最大的“飞钱”庄。
李成器本来在凝神思索着什么,听见讶异的询问,才注意她手中所拿的册子,眼中明显地滑过懊恼。
“振衣庄的飞钱生意,都是你在做?”元桑完全不敢置信。“阿堵”给予的一切优先优惠,莫非也都出自他的授意?
看来也瞒不下去了。“我只是负责出钱,经营则交给旁人去管。”
元桑点头,“阿堵”的主事者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是个豪爽诚恳之人。但是——
“你要赚这么多钱干什么?”凭他的封地出产的钱粮,八辈子吃喝都不用愁,还用得着另辟门路吗?那么……“难道是你要用钱,却怕人知道?”
他笑叹:“三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言下之意,就是说猜对咯?他要做什么?猛然想起昨晚他说过不需要躲避太久——倏地双目圆瞠,“你不会是要……图谋大位?”
他不语,脸色凝重。
那,是默认?“天哪!你、你怎么敢去冒这种险?你疯啦?”他这是在玩命!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凄然一笑,凉意直透她心底,“我受够了虎狼环伺的日子,我受够了对那两母女装出面首似的涎笑!我不要像老头一样只能拼命地装死装乖整日尸位素餐,智计韬略,我比他不知道强多少。为什么不能得到更好的位置!”他猖狂地笑着,眼中的嗜血光芒让人毛骨悚然,“况且,”激愤的脸色忽变而邪气十足,“我苦心布了六年的局,你说胜算有多少?”
她下意识往后退步,终了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他与以前大不相同。
清心寡欲,总烦恼世人太过瞩目的刘濯已经早不在人世,现在的他,满心怨怼,只为自己的企图心而活。人总是会变的,这样的他或许更适合在皇家生存。但她就是忍不住感到害怕,忍不住全身战抖。
“你不是以前的刘濯了……”
“那又怎样?我过我想要的生活,我为此而努力。我活得很好,并且还会更好!”他傲然道,忽略掉只有自己才听得出的心虚。
八 陌上桑
她仍在王府住着,突然间听闻这样一桩惊天密谋,主谋还曾经是她最亲密的人,饶是元桑经过不少大风大浪,也不禁乱了方寸。她不知自己该怎样做,只能消极地躲在这里,等着看最后的结局。像是有默契似的,这几日他二人未曾碰面。这样也好,见了面反倒不知该如何相对。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总可以听见幽咽的笛声在不远处响起,音韵往往以焦虑不安开始,到收尾的时候,则每每显得心平气和——他说他的笛只是“器”,照现在这种情况看来,却也不尽然。这样的想法是元桑在寝食难安的日子里,最重要的慰藉;也许他的野心,并不如口上所说的那样强烈。
清静的日子是过不久的。这日午后,莲步带着四个女子来到她暂居的厢房。看她们的装束就能明白,这些就是他“名义上”的姬妾。果然个个姿容出色,元桑虽不至于自惭形秽,却也无法勉强自己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几位夫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众女脸色颇为不善,站定之后,只听莲步冷声说道:“请跟我们来。”随即便与其余女子一齐转身带路。
这是怎么回事?兴师问罪吗?元桑戏谑地轻哂。也罢,反正闲在这里容易胡思乱想,看看她们要干什么也好。
跟着她们穿过宅邸后方的一片小树林,一栋简朴的木屋呈现在眼前。与四周的清幽环境映衬之下,这里不像是王府后院,反而似逸士隐居之地。
正自疑惑间,莲步的声音响起:“这是王爷的屋子,进去看看吧。”然后她走在前头,轻轻推开了门。
屋内纤尘不染,所有的器用都是最简单的,看得出屋主在努力过最朴素的生活。而就因为这种朴素,使得横悬在墙上的四个人字显得分外张扬。
“无思桑葚”
“三娘子看到这幅字想起了什么?”
她偏头想了想,终于记起了觉得熟悉的理由。
“氓?”
莲步颔首,曼声吟出《诗经。氓》中的诗句:“‘予嗟鸠兮:无食桑葚;予嗟女兮,无与士耽。’我看到后第一个反应与三娘子相同,以为不过是劝诫我等不要存非分之想。但又觉得奇怪,这地方咱们姐妹总共来过的次数用十个手指头都数得清,他又何必将之悬挂于此?当我听闻二娘子闺名,方才知道,原来爷要劝诫的,不是我们,是他自己。”
“无思桑葚……”是吗?无思桑“甚”?
莲步缓缓说道:“每年四五月,爷总要在这里独居个把月,非有十万火急的事,不得擅入。”
四五月,四五月,不正是琼花盛开的时候?
是啊,栖灵山上的琼花,似乎也因为寒食那日他们的相遇而开得分外艳丽……他就站在湖边,冷着一张脸与世隔绝,而她管不住自己地跑过去,终于承接下今生所见的一抹最美笑颜……
不用太大,也不用太华丽,我喜欢简简单单就好。
这就是她问他对于自己在扬州新居设想时的回答。那时他的梦想纯粹而动人。
环顾四周,现在,他是在以这种方式实现原定计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