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程序的用户越来越多,萨姆也就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想象力的局限性。虽然他是一个电脑高手,但他也知道大家理想中的伴侣应该是什么样的。每个人的理想都大致差不多——希望对方是善良的、幽默的、性感的、有趣的、聪明的,而且是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
和死去亲人的通讯却完全不是这样,用户们所需要的东西是萨姆无法预料的。比如说,三号用户伊本·维斯菲德特,他签订了协议、支付了费用、接受了指导,完成了一切的准备过程,只是为了向已经过世的妻子坦白自己多次出轨的经历。他把那些风流韵事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然后一条一条地念给妻子听,包括每一次出轨的对象、日期、地点,当时妻子身处何方,以及当时他又是怎么在她面前撒谎的。可是,电脑中的妻子并没有生气,因为在她的电子记忆中,并没有类似的经历,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唯一能扯得上一点儿关系的大概只有她和一个老朋友之间的邮件往来。在邮件中,那个朋友说自己和酒吧里认识的陌生男人发生了一夜情,而自己的丈夫当时正在奥斯汀出差开会,伊本太太在回信中表示支持她,因为伊本太太知道,他们的婚姻早就已经名存实亡,而她丈夫的花心也是尽人皆知。
向妻子坦白完以后,伊本关掉电脑窗口,走到前台的梅丽德丝和萨姆面前,对他们说,把程序关掉吧。
“关掉?”梅丽德丝说,“但你才用了一次啊!”
“够了,”伊本说,“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就轻松了。”
“你要知道,现在电脑中她的反应不见得是她真实的反应,”萨姆觉得有些话必须诚实地告诉他,“你实际上并没有向你妻子坦白,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她。这个她根本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真正的她还在世的时候,你一直就是个高明的骗子。”
梅丽德丝赶紧想打圆场,但似乎并没有必要了,“哦,没关系,”伊本摆了摆手,“我觉得我已经向她坦白了,这就行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们都是天才,这个程序实在是太好了。”
萨姆不喜欢伊本,除了伊本,他也不喜欢想和上个月死去的宠物猫发电子邮件的玛丽亚·加德纳。他不喜欢那些想和自己的前男友或前女友聊天的人,因为那些前任并没有死,只是把他们甩了而已。他还不喜欢乔治·里诺尔,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要向已经去世的妻子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例如,工具棚的钥匙放在哪里,洗碗机的使用说明在哪里,上门打扫卫生的钟点工是会自己来还是要打电话叫,他最喜欢的芦荟胶要在哪家药店买,用微波炉做土豆泥要多少分钟,等等。结果,他妻子还真回答了不少问题。
六十多岁的伊迪斯·卡斯帕森一开始看起来很像是萨姆所喜欢的那类用户,沉浸在丈夫刚刚去世的悲痛中。结果,在萨姆帮她准备好一切之后,他却发现,她面对着电脑屏幕,立刻开始冷静地破口大骂:“你就是个浑蛋,鲍勃。大浑蛋!我是爱过你,现在也还爱着你,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不是浑蛋了。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真的喜欢一天到晚在家里给你做饭洗衣吗?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你们公司人力资源部的马蒂是怎么看朱蒂的汇报材料的吗?真的在乎它会怎么影响你们公司在孟加拉的销量吗?当初离开了你,你会怎么样?你根本照顾不了自己,你一周都撑不下去。当然,反正现在你也死了,但至少不是因为你老婆对你不闻不问造成的吧?要是你是因为没人照顾你死的,那你可就丢脸了。”这一通的发泄让她很开心。在聊天结束后,她把这一次的记录全部删除。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连续一个月,她每周都来两次——开机、发泄、删除记录、重新开始。萨姆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这么多的怨气,伊迪斯对他解释说,鲍勃在世时,她从来没有胆量这么做,所以,只好在他去世后通通发泄出来。萨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样的行为还是可以理解的。
十七岁的大卫·艾略特每次都把吉他带来,把自己创作的歌曲弹唱给已经过世的妈妈听,连续一个月,每天如此,萨姆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有恒心。萨姆担心他会打扰到其他用户,但实际上,大家在听到大卫的歌声时,都会停下聊天或看邮件,一边聆听他的歌声,一边轻轻为他鼓掌。有一个下雨的下午,伊迪斯还侧过身,对着镜头中大卫的妈妈说:“艾略特太太,你应该为你的儿子感到骄傲。他这么有才,他让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开心。”这也是萨姆没有预料到的。
西莉亚·蒙托斯把自己垂头丧气的女儿凯丽带来,想让女儿和已经去世的爸爸说说话,她自己则不想和丈夫交流,但凯丽却很想和父亲聊聊天,西莉亚愿意竭尽一切所能帮助女儿。萨姆没有预料到的是,凯丽想和爸爸聊天竟然是为了让他帮自己准备高考复习。一连好几个钟头,他们就只是坐在那里做数学题,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在一次紧张的复习之后,他们发现凯丽躲在厕所里泣不成声,“没关系的,”梅丽德丝拥抱着她,“当我们特别想念一个人的时候,都会难过,哭出来就好了。”
“不是因为这个,”凯丽抽着鼻子说,“我觉得这些题目都好难,爸爸却觉得很简单,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别忘了,”萨姆告诉他,“他的后面可是强大的网络世界,可不是他一个人算出来的那些题目。”
“他一定觉得我好笨。”凯丽抽泣着说。萨姆给父亲打了电话,要他把他在萨姆七岁时设计的那个错误数学程序装进凯丽使用的电脑。凯丽第二次来的时候,她爸爸硬是说,一个三角形三个角的度数之和是6104度,所有方程式中的X永远都等于11,圆周率是圆形的不是方形的,这些话让凯丽笑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西莉亚感谢萨姆让女儿露出了几个月未见的笑容,但她也警告萨姆,如果凯丽到时候因为没复习好,考不上一个好大学,那她就要找萨姆算账。一天下午,梅丽德丝发现凯丽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里,大卫·艾略特正辅导她做代数题,两个人都没有坐在电脑前。
本森夫妻则是另外一种类别,他们也是那种类型的用户中来的第一对。萨姆预料到了他们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萨姆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本森夫妻十八岁的女儿麦琪在读大一时,从寝室的窗户跌了出去,头先着地,当场死亡。他们俩购买了萨姆全套的服务,但其实他们最想要的,还是和女儿互发短信,那是麦琪在世时最喜欢的沟通方式。本森先生喜欢和麦琪视频聊天,本森太太喜欢和女儿发电子邮件。但他们都喜欢的,是给女儿发手机短信,他们也喜欢收短信。虽然女儿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一天到晚说她:“就不能把电话拿到耳朵边上,给我们打个电话吗?发条短信慢得要死,字还那么小,看又看不清,有时候还看不懂你写的到底是什么吗!”
麦琪让萨姆对十八岁的女孩有了更多的了解。萨姆自己十八岁时,从来搞不懂同龄的女孩。她们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一回事,到底她们在想什么,对萨姆来说,是一个谜。萨姆长到二十岁,很高兴终于可以不用再理会她们了。十八岁的女孩不会上相亲网站,十八岁的女孩一般也不会死去,所以,萨姆原本还以为他得再过十几年,才会担心十八岁女孩的问题。但有时候,十八岁的女孩也会死去。
毫无疑问,麦琪很爱她的父母,但她的电子邮件、个人主页、微博、短信和视频聊天记录并没有显示出这一点,她不会给自己的好朋友发条短信说:“你知道吗?我很爱我爸妈”,也不会在微博上写,“今天我才意识到我爸妈这么多年来为我付出了多少”,她更加不会给男朋友发电子邮件说:“今天晚上我不能过去了,因为我爸妈不准我出门,我完全理解他们,他们担心我们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我们都太年轻了,他们怕我会受到伤害,再说,他们为自己的女儿担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实际上,她给男朋友发电子邮件写的是:“我爸妈真讨厌,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干!”她给好朋友发的短信是:“我恨死我爸妈了,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干!”她的微博上写的是:“今天我才发现,我是多么高兴能去念大学,我终于能获得自由了,我爸妈以前什么都不让我干!”等等。
“得有个人来给我翻译一下。”萨姆说。
“翻译什么?”梅丽德丝说。
“这些女孩的语言啊。”
“为什么?”
“因为她们总是心口不一。”
“女孩就是心口不一啊。”
和口是心非的十几岁女孩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他们说的都是自己要表达的意思,说出来的话也不会言不由衷。当麦琪说她恨死她爸妈的时候,她实际的意思是,她才十几岁,她还在不断长大,她感到既安心又压抑,既急切又焦虑,既稳重又恐惧,既沮丧又自信。而当莉薇说梅丽德丝和萨姆应该休息一段时间,去佛罗里达找她,她的意思就是梅丽德丝和萨姆应该去佛罗里达找她,因为那边天气很好,而他们俩的工作又太辛苦。从这个方面来说,老人家要简单多了。但另一方面,麦琪平均每天要发七十二条短信,更新个人主页十一次,还要评论别人的主页六十一次。她自己有两个博客,对九个博客经常发表评论,还定期阅读其他十五个博客。她有三个电子邮箱账户,两千八百九十六张网络照片,三十八段个人视频,平均每天要在其他人的主页中被圈出来四次。而萨姆每天要做四次的事情是什么呢?是把上门来的客户送走,因为这些人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从来没有用过电脑,萨姆根本没办法为他们提供服务。老人家也许是联系我们和过去的一种纽带,但他们在电脑中留下的记忆真的太少,就算有,也往往仅限于电子邮件,很少有个人主页或视频聊天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