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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就是不在了(第1页)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主要是因为萨姆不忍心再看到梅丽德丝悲伤,所以他太想去帮她;也是因为他想要努力证明自己对她的爱,想要赢得她的芳心;还是因为当时他正好失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随着炎热的夏天过去,更加潮湿、更加阴冷、更加令人压抑的秋天来了,他想找点有意义的事情来做。而最重要的,是因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但他却不知道这一切可能带来的后果。后来发生的事,他怎么可能预料得到呢?

还有一个原因,梅丽德丝外婆的过世,萨姆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那么嫉妒梅丽德丝的外婆,不是嫉妒她的死,萨姆当然不会希望自己也经历这样的情况,真正让他嫉妒的,是梅丽德丝和外婆之间那些美好的回忆。他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想明白的,一开始,他觉得自己是在为梅丽德丝感到难过。后来,他觉得,自己是在为梅丽德丝的伤心而伤心。有一点点难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认识莉薇了;还有一点点难过,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浑蛋——他总是想,人老了都会死的嘛!他多么希望梅丽德丝赶紧振作起来,恢复到他记忆中那个活泼、乐观、积极的样子。但,这些都不是让他嫉妒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看到梅丽德丝思念外婆,萨姆也想起了自己的妈妈,这让他无比难受。

他难受,是因为他思念着的是一个他几乎不怎么认识、不怎么记得的人。思念本来就是回忆,它们是一回事,是相辅相成、互为一体的。然而,萨姆却没有对母亲一丝一毫的回忆,所以,他觉得思念她是一件很艰难、很奇怪的事。这样的思念,就像是错过了一班公交车。他知道,他曾经是有妈妈的,但他却完全不记得了。

萨姆的母亲是在一场车祸中去世的,当时,萨姆还只有一岁零一个月大。父亲说,萨姆当时已经会叫“妈妈”了,这是他会说的第一个词。父亲还说,萨姆很爱妈妈,如果妈妈离开了房间,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他也会号啕大哭。他们根本没法找保姆来照顾他,因为萨姆总是时时刻刻都紧紧地抱着妈妈。当然,这些事都是父亲说的,萨姆曾经怀疑过父亲有没有撒谎。因为他觉得,只要父亲认为撒谎能勾起萨姆对母亲一点一滴的回忆,父亲一定会很乐意撒谎。

家里的照片留下了萨姆的童年。那些照片中,有萨姆刚刚生下来时红通通、皱巴巴、号啕大哭的样子,有他被包在毯子里、像三明治的样子,有他和小狗、和雪人的合影,有他舔着快要融化的冰激凌的样子,有他全身都是面粉的样子,有他坐在厨房地板上、周围都是微波炉餐盒的样子,有他什么衣服都没穿、一身脏兮兮地在屋前花园玩耍时的样子,有他戴着一顶大帽子坐在滑梯上的样子,还有被各种鸡鸭牛羊甚至是被一头大牦牛舔的样子。还有一张,是萨姆和妈妈的合影,他们穿着大得离谱的裤子和丑得要命的衣服,衣领上还镶着夸张的花边。另外有两张照片是最特别的,至少萨姆认为是最特别的。有一张,是妈妈仰面躺在绿色的地毯上,头发散乱,披在肩上,像是那种在卡通片里被电击过的人。萨姆坐在旁边,用手去抓妈妈的头发,像是在抓满地的雪花。另外一张则是妈妈在给萨姆喂奶,他小小的拳头里攥着妈妈的一缕卷发,把它一直缠到了自己的胳膊上。

萨姆在记忆中搜寻,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把那一缕秀发抓在手中的感觉。萨姆七岁时,他从爸爸那里问到了妈妈以前用过的洗发水和护发素牌子,于是他开始买来自己用,他希望能借此唤起一些尘封的回忆。到了十岁的时候,他又受警匪电视剧的影响,开始满屋子搜寻妈妈可能留下的头发。他翻遍了地下室里妈妈的遗物——那是爸爸原本打算拿出去捐掉的,但一直都没有勇气送走。他从妈妈以前穿的毛衣、裙子、夹克和曾经戴过的一副太阳眼镜上收集到七根长长的头发,把它们小心地用胶带粘贴在一本探险故事书的封皮里。在萨姆十多岁的那段时间,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尖轻触这几丝头发,但仍然没有勾起对母亲的任何回忆,还不小心弄断了其中宝贵的一根。等到他长大,开始和女孩子约会,他发现自己特别喜欢头发多的女生。和她们嬉闹时,他喜欢去拨弄她们的卷发,或者把她们的麻花辫绕在手指上。萨姆和妈妈相处的那段短暂的时间,大概也再普通不过了,可就算是这样普通的回忆,萨姆也无法重新把它找回来,而且是一丝一毫都找不回来了。相比之下,萨姆觉得,梅丽德丝对莉薇的回忆是那么多,多得好像莉薇仍然还在她身边一样。

在棒球赛常规赛季的最后一天,萨姆和梅丽德丝去看了棒球赛。这是梅丽德丝和莉薇保持了多年的一个传统。对她们俩来说,看完最后一场比赛,也就意味着夏天正式结束了,尽管天气可能在此之前早已转凉,尽管梅丽德丝已经回学校上了好几周课,但莉薇只有在看完这场比赛后的第二天,才会离开去佛罗里达过冬,所以,这一天,才算是夏天的结束。莉薇总是等到西雅图水手队正式从季后赛被淘汰以后,才去订机票——哪怕是在四月下旬的赛季期间,他们的胜负已成定局,她也不愿意提前订机票,她一定要坚持看完最后一场比赛,反正,这场比赛的球票往往也很便宜。萨姆和梅丽德丝在比赛的那天早上,找到了两张票。当时,他们在床头柜抽屉里想找的是避孕套,萨姆明明记得上周才买了不少,结果,避孕套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了两张球票。

其实,莉薇去世后,梅丽德丝再也没有去看过球赛。她忍受不了在现场看球,也不愿听收音机里的实况转播,甚至连比分都不敢看。萨姆则一直在网上关注着比赛的进展,萨姆觉得,他们应该去看这最后一场球赛。

“票都买了,别浪费了,浪费可耻。”他说。

“我不觉得可耻。”梅丽德丝说。

“外婆会希望我们去看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是球迷呀,而且,这是你们俩保持多年的习惯。”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这个天气不适合打棒球。”

“球场是室内的呀。这种天气,我们不去看球,还能干什么呢?”萨姆搬到西雅图一段时间以后才慢慢发现,在这里,棒球就是下雨天进行的活动。

“我讨厌棒球。”梅丽德丝说。

“才不是,你最喜欢棒球了。”萨姆说。

“那是以前。现在,我最讨厌的就是棒球,因为它会让我想到外婆。”

“所以我们才要去看呀,去说再见。”

“我不想说再见。”

“又不是永别,”萨姆说,“是暂时说再见,几个月以后再见。就像是她明天要去佛罗里达了,暂时跟她告个别。”

梅丽德丝的态度从抵触变得有点感兴趣。他们穿上外套,去看了比赛。半路上,他们在一家亚洲超市买了寿司、越南三明治,还有日式薯片。(她说:“外婆觉得,看棒球赛的时候就应该吃这些。”)他们把热可可装进保温壶,藏在梅丽德丝大风衣的口袋里,偷偷带进了球场。(“球场里一杯拿铁咖啡都要卖七美元,外婆觉得太贵了。”)他们俩轮流记着比分,梅丽德丝记单数局的,萨姆记双数局的。萨姆不想摘下手套拿笔记分数,但还是被梅丽德丝说服了,“外婆强烈要求你摘下手套,认真记好比分。”

“为什么?”萨姆还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去看比赛,他爸爸也这样要求过他,那是为了让他不要在每次中场休息时吵着吃零食,但后来,萨姆就懒得再记了,“你难道以后还要再看这些比分吗?”

“不是啊,”梅丽德丝说,“外婆总是说,只要这些分数都保存在那里就可以了,这才是重要的。”

虽然一开始是萨姆积极要来看比赛,但到了第六局时,对方的天使队已经连胜五局,胜败已定,而气温也已经降到了零度以下,萨姆开始觉得,是不是可以提前离场了。

“我的屁股都要冻僵了。”

“外婆看球的原则是:不管球赛有多烂,真正的球迷都应该坚持到底。”

“我都能看到我呼出的白气了。”

“现在的温度起码还有十三四度,萨姆。”

“现在都是冬天了。”

“这才是十月的第一个周末。”

“棒球本来就应该是属于夏天的运动。”

“外婆一直觉得,棒球赛季应该在九月一号就结束的,但并不是因为她跟个小孩似的怕冷,而是因为她想早点回佛罗里达,见见那里的朋友。”

“我才不是怕冷的小孩呢。现在的比分是八比一,现在的温度是零下四度,我们所有的热可可都喝完了,七美元一杯的拿铁我也舍不得买了,我们完全可以回家,在温暖的炉火前面怀念外婆。”

“不管球赛有多烂,真正的球迷都会坚持看完。”梅丽德丝兴奋地说。

终于,他们看完了九局比赛,看到了十一比一的悲惨比分,当他们走出球场大门的时候,梅丽德丝用戴着手套的手抓紧了萨姆。

“谢谢你,你让我今天来看了这场比赛。你说得对,外婆会希望我来看的。”

“挺有意思吧?”萨姆说。

“是的。”

“我开始说我要冻死了,是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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