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他在笑。
这是一面很大的镜子,能照到他的上半身。当初来看这间单身公寓的时候,带他来的那位房地产商就曾介绍过,这里的房间非常小,而镜子却很漂亮也很大,不成比例,这是因为他介绍来租房的年轻女性非常喜欢它。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得出,他希望有一位年轻女性租住这间公寓,现在把它租给了他是对他比较客气了。栗桥浩美决定租下这间公寓,“豌豆”听到这个消息时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说,浩美你可真坏,真是让人讨厌。
是的,那位房地产商也是心术不正。如果他不希望租给一个男人的话,从开始他就不应该把男客户带过去,并且应该在上写明“只限女性”。因为他没有这么做,所以等到客人来了之后而唠叨不休,这是违反规定的。
栗桥浩美看了看镜子,笑得更厉害了。非常漂亮的牙齿。
寿美子曾经说过,这样的牙齿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有点太小了,让人感到嘴巴太小气。那个时候,栗桥浩美才十多岁,是个对自己长相的好坏非常敏感的年龄,所以他被母亲的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翻遍了按行业分类的电话簿,然后给牙齿整形科打电话,询问拔掉一些小牙而镶一口具有男人味的假牙需要多少钱。但所有的整形医生都说,如果只是牙齿比较小的话就算不上不正常,不需要进行矫正,因此,像他这样的情况做不了。栗桥浩美很不满意。
可是,现在他很喜欢自己的小牙齿。寿美子因为任何时候都瞧不起他,所以才会说他的牙齿很小气。事实上正好相反。正因为他的牙小,所以他微微一笑,就有一种城市男人的灵气与潇洒。如果牙齿又大又长的话,则像个乡下人,就像一匹愚蠢的马。
事实上,镜子里的栗桥浩美看上去还是有点憔悴。
他没有想到,把日高千秋的尸体搬到象形滑梯上要费那么大的工夫,他出了一身的汗,办完事情以后没有马上换衣服,所以他得了感冒。也正是因为感冒了,他躺在公寓里的折叠床上,被高烧烧得晕晕乎乎的,一连几天,他都在公寓里看有关发现日高千秋尸体的报道。而且,他还咳个不停。
可能他不是单纯的感冒吧,他烧到了将近四十度。到了第二天,栗桥浩美有点撑不住了,他想去医院看看。因为头太晕了而且走路都走不稳,所以,他从公寓七层楼高的窗户往外寻找医院。
没费多少事,他发现在公寓南侧两个街区的地方有个医院的牌。只能看到“指定急救代代木”几个字,底下就看不见了,如果是指定急救的话,那它一定是家医院了。
这间公寓位于从初台车站步行十多分钟的街道上,但来往于练马的父母家要多次换车,很麻烦。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选择了这个地方。他不想回家只需坐一趟车。这里只是栗桥浩美一个人的城堡,尽管房租全是向父母要的。
这家医院名叫“代代木诊所”。他以为这里一定是代代木八幡的医院,其实不是这样的,医院的院长名叫代代木。这位名叫代代木的院长负责接待内科的患者,正在忙着给病人看病。因此,给栗桥浩美看病的也是他。他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在诊室里给病人看病。栗桥浩美原以为他是雇来的医生,听到护士叫他院长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并非常看不起这位院长。在栗桥浩美看来,医院的院长是不应该给得了感冒的病人看病的,他们只在有疑难病症的时候才会出现,院长应该忙于医生协会的工作和忙着接触政治家。
可是,他是因为高烧不退才来医院的,所以他连说这种话的力气都没有。即使绷着脸,或不愿回答医生的问题,医生也不会在意,他们会认为这是因为病人生病的缘故吧。代代木院长态度和蔼,看病也很认真。他是一个四十五岁到五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头发已经半白了,给人非常洁净的感觉。可是即使他脱去了白大褂,身上一定也会有股药味。
因为担心是肺炎,栗桥浩美做了胸透,还打了点滴。在接受检查和治疗的时候,栗桥浩美有点筋疲力尽了,可他突然有点生气了,还有点失望。
这个时候,他应该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可是自己却因为发高烧和不停地咳嗽,他都无法长时间地看电视,也不能读报纸。“豌豆”也很担心,劝他赶快去医院。可是他害怕被传染上,说这一段时间不去见他了,他就没有再和他联系。原来这间公寓离“豌豆”就比较远,可是他连电话都不打,栗桥浩美还是有点寂寞。
日高千秋的死让全日本都感到恐惧。警察在寻找嫌疑犯,媒体在勾画罪犯的模样,全社会都害怕了,民众在议论的同时,又在猜测着下一个受害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这些都是“豌豆”和栗桥浩美的功劳。
代代木诊所分为内科、外科、儿科、眼科和口腔科。因为这是一家很小的医院,所以,内科和儿科都在一起。因此,候诊室里全是人,在看完病等着拿药的一个小时里,栗桥浩美必须坐在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的旁边,这个孩子正在不停地哭闹着。孩子可能也是感冒发烧了,穿着厚厚的衣服,小脸红扑扑的。母亲可能是一夜未睡吧,看上去很疲惫,她不停地晃着腿哄着要哭的孩子,孩子不哭的时候,她就会歇一会儿,低头打个盹,但她又会马上醒过来开始了摇晃。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一连串的动作。
候诊室的一边放着一台小电视机,画面晃来晃去的,效果很不好。这是一台比日高千秋所呆的那个房间里的电视还要旧的型号。尽管如此,大多数等得不耐烦的病人还是在看着电视。
当然,这个时候的电视节目还是在播放那起案件的有关情况。
虽然候诊室里挤满了身体有病需要打针吃药的人们,但目前大家最关心的事情仍是那个被害的女高中生。栗桥浩美忽然想笑,但他低下头忍住了。这里的叔叔阿姨以及年轻的母亲们如果见到活着的日高千秋,他们一定会对她予以谴责的。如果是坐在右边角落里椅子上的满脸冒油的那位大叔,他也许会花上几万日元让日高陪他一个小时的,他不会喜欢她的善良的。
这里面的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日高千秋是个真正的女高中生的。他们也许会瞧不起她这个只知道出卖自己身体的女高中生,或者会认为她没有别的能力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或者是投以好色的眼光,认为只要自己喜欢也没什么不好,诸如此类。可是,她死了,被人杀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得到了全日本的同情,她变成了一个只会流泪的纯洁的少女。至少在目前情况下,在她的私生活被公开之前。
电视画面上,有一位呜咽的中年妇女正在接受采访。也许是千秋的母亲,或者是她的奶奶。她说千秋是一个像娃娃似的可爱,是个天使般的好女孩。这一次,栗桥浩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滑稽的笑容,不由得笑出声来了。天使是不会不分时间地点勾引男人的。
他忽然发现旁边的那位年轻母亲不再摇晃了,孩子的眼角上还有泪痕。那位年轻母亲好像很困惑似地看着栗桥浩美,确实是在看着他。因为自己还在笑,栗桥浩美赶紧低下了头。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位年轻母亲怀疑的目光。电视上正在播放千秋的同学接受采访的镜头。大家说了很多,边说边哭。这些了解千秋的生活情况并一定在看她越轨的少女们能站在摄像机前——不,是面对同班同学的死亡,还是称得称赞的,她们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痛哭流涕向社会上的民众倾诉是她们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和刚才奶奶的场面一样,电视上也是一片悲叹。栗桥浩美看到这些光想笑,旁边的那位年轻母亲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栗桥浩美直后悔自己太大意了。他赶紧看了看周围想换个座位,但椅子上已经全都坐满了人。没办法,他只好把头低下了。好不容易听到叫他的名字了,他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取药。他又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那位年轻的母亲已经不再看他了,她在用手摸孩子的额头。
栗桥浩美放心了,在走出候诊室的时候,还特地从她的身边经过。她没有抬头,好像在和孩子说着什么。在这一瞬间,栗桥浩美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他希望这个孩子的高烧一个星期都不退,无论用什么药都治不好,最后只能死去。如果这样的话,这位母亲也许就会忘记了栗桥浩美,忘记了日高千秋和连环杀人案。
栗桥浩美走出自动门,离开了代代木诊所。当这扇已经很旧的门开关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的时候,他只是想到赶快回家睡觉。
把孩子抱在腿上的那位母亲拧着身子看着栗桥浩美的背影。
也许是药的作用吧,没过多久,栗桥浩美的高烧退了,可是关节仍然很疼,而且还是咳个不停。关键是他可以睡着了。
在他生病的第三天,他的体温降到了三十七度,栗桥浩美坐出租车回到了练马的父母家。因为事先打过电话,所以寿美子铺好毯子在等着他。他并不指望母亲的照顾——事实上,寿美子也不会给他任何的护理——可栗桥家毕竟是开药店的,对病人总是要方便一些,至少有人给他做饭。
尽管这样,他还是过了一个星期才能起床,体重也减轻了,脸色很不好看,而且,咳嗽还是没有治好。在给“豌豆”打电话的时候,他好几次都不得不放下电话使劲地咳上几声。所以,虽然汇报近期的情况不需要多长时间,但他还是用了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