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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1页)

那天下午,初桃带我去到“祇园登记处”。我原以为那会是一个很气派的地方,去了才发现登记处就在教学楼的二楼,不过是几间铺着榻榻米的昏暗屋子,里面摆满了办公桌和账簿,还充斥着一股呛人的香烟味。一名工作人员透过朦朦胧胧的烟雾,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便点头示意我们去后面的房间。那里,在一张堆满了纸张的办公桌旁,坐着一个我这辈子所见过的个头最大的男人。当时我不知道他曾经是相扑力士;说真的,假如他走到外面,猛地撞一下这幢房子,大概所有那些办公桌都会从榻榻米台上摔下来掉到地上。他当相扑力士的战绩不够好,所以没能像有些选手那样在退休时获得一个名号;可是他依然喜欢别人称呼他为“淡路海”,那是他做相扑力士时所用的名字。一些艺伎打趣地把这个名字缩减为“淡路”,作为他的昵称。

我们一走进去,初桃就摆出一副媚态。这是我头一回看见她这么做。她对他说:“淡路君!”她这样说话,要是半路断了气,我也不会觉得惊讶,因为她的腔调是这样的:

“淡——路——君——!”

她喊他名字的时候仿佛是在责怪他。他听见她的声音便放下了手中的笔,脸颊上的两块大肉提到了耳根,这是他微笑的方式。

“嗯……初桃小姐。”他说,“要是你更漂亮一点儿,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讲话就像是在高声耳语,因为相扑力士的喉咙常常在互相撞击中被毁坏了。

淡路海的身材尺寸或许跟一只河马差不多,但是他的穿着很雅致。他穿了一件细条纹的和服与一条裤裙。他的工作就是确保通过祇园的钱都流向它们该去的地方;并且有一部分现金直接流进他自己的口袋。那并不是说他在偷钱;其实这就是整个系统的运作方式。试想一下淡路海的工作是如此重要,所以让他高兴对每个艺伎都有好处,所以据说他不穿衣服和穿衣服的时间一样多。

初桃和淡路海聊了很长时间,最后初桃告诉他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给我在学校上课注册。淡路海一直没有正眼看过我,这时他才把大脑袋转过来。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拉开了窗户上的一面纸帘好让屋内变得亮一些。

“哎呀,我还以为我的眼睛糊弄了我。”他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带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过来。她的眼睛……居然是镜子的颜色!”

“镜子?”初桃说,“镜子是没有颜色的,淡路君。”

“镜子当然有颜色,是一种闪烁的灰色。当你注视镜子时,只能看到你自己,可我知道镜子有一种美丽的颜色。”

“是吗?反正我不觉得她眼睛的颜色好看。我曾经见过一个河里捞上来的死人,那人的舌头就跟她的眼睛颜色一样。”

“可能是你自己太漂亮了,所以看别人都没感觉。”淡路海说着翻开了一本账簿,拿起他的钢笔,“不管怎么样,我们先给这个女孩注册吧。嗯……千代,是吗?告诉我你的全名,千代,还有你的出生地。”

我一听到这话,脑子里就映出佐津凝望着淡路海、满脸困惑和恐惧的样子。她一定也在某个时间来过这个房间;假如我必须注册,那她肯定也必须注册。

“我姓坂本。”我说,“我出生在养老町。你也许听说过那个地方,先生,因为我的姐姐佐津跟你提过?”

我以为初桃会对我大发雷霆;可令我惊讶的是,她似乎很高兴我问了那个问题。

“如果她比你大,那她早该登记过了。”淡路海说,“可我从来没见过她。我想她根本就不在祇园。”

现在我明白初桃为什么微笑了;她早知道淡路海会说什么。如果说之前我对她是否真的跟我姐姐交谈过还抱有几分怀疑,那现在就是毫无疑问了。京都还有其他的艺伎区,不过是我不了解而已。佐津就在其中的某个地方,我决意要找到她。

我回到艺馆时,阿姨正在等着带我去街另一头的澡堂洗澡。我去过那个地方,不过是跟年长的女仆一块儿去的,通常她们会给我一条小毛巾和一小片肥皂,然后我会像她们那样蹲在地砖上清洗自己。相比之下,阿姨对我要好许多,她跪在我的旁边替我擦背。我惊讶于她的毫不羞怯,她任由她那对管子状的乳房甩来甩去,好像它们只不过是两只瓶子而已。有几次,她的一只乳房甚至不小心打到了我的肩膀。

洗完澡后,她把我带回艺馆,让我穿上了自己平生的第一件丝绸和服,那是一件亮蓝色的和服,绿草镶边,袖子和胸口上还有明黄色的花朵图案。然后她把我领到楼上初桃的房间。进去前,她严正警告我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影响初桃做事,更不能惹她生气。我当时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现在我完全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如此担心了。因为,你要知道,一名艺伎早晨醒来时跟其他任何女人完全一样。睡了那么久后,她的脸可能是油腻腻的,口气也不好闻。可能当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时,她还保持着前一晚的繁复发型;但在其他任何方面,她都跟别的女人一样,一点儿也不像一名艺伎。只有当她坐到她的镜子前面用心抹上她的化妆品后,她才变成了一名艺伎。我不仅仅是说她这时开始看上去像一名艺伎,这时她也开始像一名艺伎那样思考。

进了屋,阿姨吩咐我坐在离初桃一臂远的地方,恰好是在初桃的背后,我能从她梳妆台的小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她跪在一张垫子上,穿着一件棉布袍子,肩膀露在外面,手里拿着五六把形状各异的化妆刷。有几把刷子宽如扇子,另几把则看上去像筷子,顶端有一小撮软毛。最后,她转过身,展示给我看。

“这些是我的刷子。”她说,“你还记得这个吗?”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纯白色化妆品的玻璃容器,在空中晃了几下让我瞧,“这是我叫你永远也不许碰的化妆品。”

“我没有碰过它。”我说。

她闻了几次盖着盖子的瓶子,又说:“是的,我想你没有碰过。”接着她放下化妆品,拿起三根颜料棒,放在手心里给我看。

“这些是用来打阴影的。你可以看一下。”

我从她的手心里拿起一根颜料棒。它的尺寸类似小孩子的手指,但是像石头一样既硬又滑,所以没有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任何颜色。棒子的一头裹着一层精美的银箔,由于经常被手捏着使用的缘故,已有些斑斑驳驳。

“那么你想一下,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些东西呢?”

“这样我就能知道您是如何化妆的了。”我说。

“老天啊,错!我给你看是为了让你明白,这里面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你真是可怜啊!因为这就说明单靠化妆是不能把可怜的千代变成美人的。”

初桃转回去面对镜子,一边轻声歌唱一边打开一罐浅黄色的面霜。要是我告诉你这种面霜是用夜莺粪做的,你可能不会相信,但确实如此。那时很多艺伎都把夜莺粪当面霜用,因为她们相信夜莺粪对皮肤很有好处;可是它太昂贵了,所以初桃只取了一点点涂在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围。接着她从一块蜡上扯下一小片,把它放在指尖上软化后,先是涂在脸上,然后又涂在脖子和胸口上。她花了一些时间用一块布把双手擦干净,然后将一支扁化妆刷放在一碗水里浸湿,再用它去搅和化妆品,直到弄出一团像粉笔那样的白色膏状物。她用这东西刷遍她的脸和脖子,只留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假如你见过小孩子把纸剪出几个洞当作面具,那么初桃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接着她蘸湿几把小刷子,用它们把“镂空”的部位填满。这么一来,她看上去就像是刚刚脸朝下跌进了米粉缸,因为她的整张脸都煞白,弄得像个鬼似的。可是即便如此,我依旧自惭形秽,对她妒忌得要命。因为我知道大约一个小时后,男人们就会惊愕地注视着她的面孔;而我将依然呆在艺馆里,满身臭汗,平庸无奇。

现在,她弄湿了颜料棒,用它们给脸颊添上几抹血色。我在艺馆的头一个月里,已经多次见过初桃完妆后的模样;无论何时,只要不显得太突兀,我就会偷看她几眼。我注意到她会根据和服的颜色,在面颊上敷用不同的色彩。这倒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但是,数年后我才知道初桃挑选的腮红始终比别人用的要红许多。我不能解释为什么她要这么做,除非她是想让人联想到血。可初桃并不是傻瓜,她知道如何才能突显出她的容貌之美。

刷完腮红后,她还是像没有眉毛和嘴唇似的。不过这会儿,她暂且不去管她那张像古怪的白面具似的脸,而是叫阿姨替她刷脖子的后面。我一定得跟你讲讲日本人对脖子的想法,假如你还不知道的话;日本男人对一个女人脖子和喉咙的感觉就像西方男人对女人大腿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艺伎穿的和服在后背处领子袒得如此之低,把她们脊柱的头几个骨节都露在外面;我想这跟巴黎女人穿短裙的效果差不多。阿姨在初桃的后颈上画了一个我们称之为“三条腿”的图案。这是一幅极富戏剧性的画面,因为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是透过一道逐渐稀疏的栅栏在看她脖子处的裸露皮肤。过了好几年,我才理解它作用在男人身上的色情效果;从某种方面而言,这也像一个女人捂着脸透过手指缝窥视外面。事实上,艺伎会沿着发际线留出一小片皮肤不上妆,这使她的妆面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就像能剧里使用的面具。当一个男人坐在艺伎身旁,看着她面具般的妆面,他就会对她下面赤裸着的皮肤产生更加强烈的欲念。

初桃清洗刷子的时候,几次从镜子里看我的反应。最后,她对我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你永远也不会如此美丽。嗯,千真万确。”

“我想要你明白一件事。”阿姨说,“有些人觉得小千代是相当可爱的姑娘。”

“有些人就是喜欢烂鱼味。”初桃说。接着,她就命令我们离开她的房间,好让她换上衬袍。

阿姨和我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别宫先生正站在一面可以照出全身的镜子旁等着,他的穿着打扮跟他把佐津和我从家里接出来的那天完全相同。我到艺馆的第一个星期就得知把女孩从家里拉出来根本就不是别宫先生的职业;他是一个穿衣师,就是说他要每天来艺馆帮初桃穿上她那繁复的和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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