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镜笑道:“我积四十多年人生之经验,发现喝酒脸红的人,多半酒量特别大。因为红脸就是酒散发得快。怕就怕不红脸,像我越喝脸越白,醉死了人家还会说我装蒜。”
邵运宏还想理论,朱怀镜已举杯碰过来了。他只得憨憨一笑,干了杯。朱怀镜见他咽酒时苦着脸,就说:“我们放慢节奏,吃菜吧。”
邵运宏重重地喘了口气,说:“朱书记太人性了。”
朱怀镜将筷子一放,大笑不止,说:“运宏啊,我就不知道你是夸我还是骂我了。我起码还是个大活人嘛,怎能没了人性呢?”
邵运宏解释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有些人,官位置上去了,很多做人应有的东西就麻木了。我想这只怕同中国官场传统有关。你看西方国家的官员,他们总想尽量表现得像个普通人。而我们呢?做了官,就千方百计想做得同普通人不一样。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下面的官员呢,很多就趾高气扬,忘乎所以,甚至视百姓如草芥。朱书记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怀镜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知道邵运宏真的喝醉了。邵运宏并不明白自己说话出格了,又说:“朱书记,跟你汇报啊。这两年,是我最辛苦、最卖力的两年,恰恰是我最苦闷、最失望的两年。慢慢地我也就懒心了,消极了。上次随你去枣林村,陈家祠堂戏台的那副对联,我过后一个人专门跑去看了看,写得真好。‘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做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说实话,我没信心了,就完全是个听戏的心态了。事情我应付着做,做好做坏一个样,就由他去了。梅次的事情,吹到耳朵里来的就听听,不然就漠不关心。看着那些趾高气扬的人,我就想着上台终有下台时。我自己呢?别人看来也是个官,我是不把它当回事。”
见他越说越听不下去了,舒天便叫道:“邵主任,你吃菜,来来,我给你盛碗汤,这汤很好的。”
“舒天,我知道你以为我醉了。我没醉。酒醉心里明哩。朱书记,我平时喜欢想些问题,而我想的那些问题都不是我该想的。比方说,对待一些消极现象,我认为就存在着估计过低或者说估计滞后的问题。比方腐败,最初只是很谨慎地叫做不正之风。直到后来越来越不像话了,才开始使用腐败这个词。又比方黑社会,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叫带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其实有些地方黑社会早就存在。可是直到最近,才公开承认黑社会这个事实。这多少有些讳疾忌医。倘若早些注意到这些问题的严重性,采取断然措施,只怕情况会好些。”邵运宏说话时嘿嘿地笑,又有些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味道。他真的醉了。
“也许是这样吧。”朱怀镜说。本说还要同邵运宏喝三杯的,见他这个状态,就不再提敬酒了。邵运宏的思路完全乱了,说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舒天生怕朱怀镜听着不高兴,老想拿话岔开。朱怀镜却说:“运宏很有些想法嘛。”意思是夸邵运宏有思想。舒天见朱怀镜不怎么怪罪,就由他去了。
邵运宏的话越说越敏感了,朱怀镜就没有表情了。他举了杯子,同刘浩碰碰,干了。他知道邵运宏句句在理,只是不能这么明说。说说就说说吧,等他明天酒醒了,又是位谨小慎微、恭恭敬敬的干部了。
朱怀镜叹了口气,沉默不语。这时,他电话响了,是舒畅。她问:“你在哪里?”
听她声音沉沉的,朱怀镜吓了一跳:“我在黑天鹅。听你这样子,有什么事?”
“你方便吗?我过来一下。”舒畅说。
“好吧,你来吧。”
邵运宏突然像是清醒了,说:“我只顾乱说,还没敬朱书记酒哩。”
朱怀镜说:“你也别敬了,今后再敬吧。来,我们都干了,大团圆吧。”
邵运宏握着朱怀镜的手说:“朱书记,我的毛病就是喝了酒就乱说话。等我酒醒了,你再批评吧。”
“酒醒了就好好工作吧。”朱怀镜叫杨冲,“你同舒天送邵主任回去。他老婆要是骂他,就说是我灌醉他的。”
“我老婆她,我老婆她……”邵运宏话没说完,就被舒天和杨冲架着往外走。邵运宏倔犟地回头笑笑,笑得样子有些傻,手在头上胡乱抓着。大概酒精具有让人返璞归真的功效,邵运宏这会儿拘谨得像个孩子。一种被宠幸的感觉,伴着酒精透进了每一个毛孔。
刘浩陪朱怀镜去了房间。朱怀镜握了刘浩的手,说:“刘浩,不好意思,这些天老是麻烦你啊。”刘浩忙摇手说:“哪里哪里,这是朱书记看得起我小刘。”最近朱怀镜总在这里单独宴客,请的都是有关部门的头头。谁该请请,谁不需请,他心里有数。被请来的,都觉得朱怀镜对自己格外开恩。他们就没理由不听他的了。就像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朱怀镜是杯酒服人心。
闲话几句,朱怀镜说:“我有位朋友过来说点事儿,你忙你的去吧。”
没过多久,舒畅来了,低头坐着,眉头紧锁。朱怀镜怕真有什么事了,小心问道:“怎么了?可以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