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用半边身子着床的杨军,斜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捏着手指计算一下,他从火线上下来已经十四天了。随着医院迁移到林家沟来,也已度过了八个昼夜,正好和第二次涟水战斗经过的时间一样长短。在他的感觉里,猛烈的涟水战斗象是昨天夜晚的事;耳畔的炮声和枪声似乎还在鸣响。他瞧瞧病房里,躺着的人的确是在床上,不是在战壕里和掩蔽部里;他才又觉得他是个受了伤的人,手里没有了武器。他感叹了一声,声音里含蕴着失去战斗力的悲哀情绪。三天前,他的伤势处在危险的关口,弹片从肩上钳取出来以后,经过的情况是良好的;接着却增高了体温,进而到发高热,体温计的水银柱曾经升到三十九度八。发高热的那天夜里,女医生黎青和女护士俞茜守候在他的身边。在近乎昏迷的状态里,他的脑子里映动着紧张的战斗画面——三年前的一个春天,战斗发生在他家乡附近的一个县城,敌人是日本鬼子一个中队和汪精卫伪军两个营。拂晓的时候,部队展开了对敌人的攻击,一直打到天黑,城墙没有爬得上去,城脚根倒下了十来个战友的尸体,他(那时是一个战士)踏着战友们的血迹爬上云梯,他的手将要攀住城墙垛的时候,云梯突然倒下,他跌了下去,跌到战友们的尸体旁边。他刚刚清醒,看到他那时的营长苏国英象一只松鼠,轻手轻脚地在云梯上跳跃着直往上爬,在城墙垛上,苏国英连续地扔出四个轰然大响的手榴弹,敌人的机关枪停止了嗥叫,接着,苏国英一纵身,跳到城里面去。他听到苏国英在城墙垛上大叫了一声:“同志们跟我来!”于是,他迅速地爬起来,跳过尸体,照着营长的姿态,敏捷地爬上了云梯,云梯“咯吱咯吱”地叫着,催促他赶快登上城墙;他终于爬了上去,也扔了几个手榴弹,跳下城去。冲锋的号声在黑空里吼叫起来,战友们纷纷地上了云梯,攻入到县城里面。不久,兄弟营的部队也攻了进来。苏国英在火线上跑来跑去,指挥着队伍向敌人攻击,当一股敌人逃窜的时候,苏国英代替一个受了伤的机枪手,向敌人不停地扫射,打得敌人纷纷栽倒在一片开阔地上。在战斗接近解决的当儿,他押着二十多个伪军俘虏走向已被打开的城门口,不幸,敌人的一颗冷弹,击中了站在城门口一块石头上的营长苏国英。他立即把俘虏交给别人,奔上去抱住他的营长,他的营长却大声喝令着:“不要管我!消灭敌人!”但他还是把苏国英背出了城门。在城外的小山坡下面,碰到两个女担架员,恰巧,一个是他的未婚妻阿菊,一个是他的姐姐阿金。他把苏国英交给她们,回身奔向火线的时候,他还听到他的营长苏国英叫着:“不要管我!消灭敌人!”……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在他眼前的,不是苏国英,也不是他的姐姐阿金和他的未婚妻阿菊,而是沈振新军长的妻子医生黎青和护士俞茜。
他这两天高热退了,也没有再做过梦。
他很想把他的梦——也是真实的故事——说给什么人听听,但始终没有说出来,他只对二排长陈连说了一句:“我梦见了苏团长。”他在想念他的团长,也在想念他的阿菊。今天早晨,他曾对俞茜说:“能替我写封信吗?”俞茜说:“可以,写给谁呀?”他却又回口说:“不写了。”他想告诉阿菊他负伤了,但他的家在江南,那是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地区。即使可以写信去,阿菊知道他负了伤,定会伤心落泪,说不定还要奔得来探望他。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请人写信给自己的爱人,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战士,是很不应该的。他竭力把对阿菊的思念排斥开去,用拳头在自己的脑袋上连连敲了两下。
他转动身子,感到伤口隐隐发痛。从枕头旁边他拿出一个纸烟盒子,又从纸烟盒子里拿出在他肩部钳取出来的炮弹片。它是弯曲的狭长形,边缘密布着狰狞可怕的齿角,在钳取这块弹片之前,他就向医院院长提出了要求,钳出的弹片给他留着做纪念。院长没有拒绝,在今天上午,把洗去了血迹的弹片给了他。一拿到手,他就看呀摸的摆弄了好久。现在,他又把弹片放在手里玩弄着,翻来覆去地端相着。“好呀!
你钻到老子肩膀肉里!“他对着弹片咬牙切齿地说。
“它对你有交情,没打断你的骨关!”离他的床位不远的二排长陈连说。
“是呀!所以我要留你做纪念品啦!”杨军一面应着陈连的话,一面还是对着弹片说。
“对我,它就瞎了眼,不讲交情了!混账家伙!”断了一条腿骨的陈连骂道。
“你为什么不钻到蒋介石的身上去?为什么不钻到张灵甫的身上去?我们的肉是香的?好吃?他们的肉是臭的?不好吃?”
杨军正在对着弹片出神,俞茜走了过来,把弹片拿了去,装到纸烟盒子里,紧紧握在自己手里,藏在身后,笑着说:“杨同志,好好休息!这个东西我替你保存!”
“你要保证不弄丢了!”
“你出院的时候,我还给你。”
俞茜站在杨军面前,黑黑的小眼珠的斜光,射到杨军的脸上,杨军觉得俞茜的眼光,柔和但是又很严厉。他认错地说:“你走吧!我休息,我休息。”
俞茜还是没有走,眯着眼,微微地笑了笑。到杨军的眼睛闭上,她才离开,在掀开草门帘走出去以前,她又回头看看杨军的确是睡着了,才出了病房的门。
傍晚时分,五班战士洪东才,来到杨军的床前,套在杨军的耳边,挤着眉毛“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些什么,杨军听了以后,惊讶地问道:“他死了?你怎么知道的?”
“听医院里指导员说的。在俱乐部里看到我们团报,上面有一段消息,写的团长刘胜,政治委员陈坚。”
“多好的团长!牺牲了!”杨军的眼里滚动着泪珠,悲叹地低声说。
“我的伤快好了,隔两天要回到团里去,你能写信吗?我替你带信回去。”洪东才说。
“你带个口信,告诉石连长、罗指导员、我们班里张华峰、秦守本他们,我很快就要回去,我那支枪,号码是:八七三七七三,用熟了,不要分配给别的人。”杨军握住洪东才的手说。
黎青和俞茜走了进来,俞茜对洪东才责备说:“洪同志,你又来打扰他啦?”
洪东才慌忙地站起来,拔腿就走。杨军觉得洪东才有点受窘,对俞茜说:“医院里的规矩,比战场上的纪律还要严:小洪隔两天要走,他是来问我要不要带信的。”
洪东才向俞茜不乐意地望了一眼,提起脚跟,青蛙似地跳了出去。
俞茜把体温计放到杨军口里,黎青按着杨军的脉搏,她的手指感觉到杨军的脉搏,似乎比早晨加快一些。看看体温计,体温还是正常的。
黎青走到别的伤员跟前去。
“你说的,弹片要还给我的!”杨军对俞茜加重语气说。
“我不要它!你出院的时候,一定还给你!好好休息!”
俞茜用沉重的,但是很低的声音命令般地说,她的脸上显现着焦急而关切的神情。
病房里沉寂下来,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