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名部下忽然唱起了口音浓烈的川江歌谣,其他人陆陆续续地跟上。他们喝着酒,大声唱着,一首接一首,直到嗓子嘶哑也不停歇。
江涛声中传来若隐若现的呼喊:“甘将军!甘将军!”
“嗯?”甘宁忽然扔下酒盏,侧耳倾听。
“甘将军!”那声音近了。
甘宁一个箭步站上船头,却见一叶轻舟穿波越浪而来,因为船体太小无法靠近,只能停留在较远处。喊声正是轻舟上的几个侍从模样的人发出的。
甘宁跳回甲板,一脚踢开摆设吃食的案几:“都他娘的别喝了,别唱了!有人找!都起来,把船靠过去!”
醉意陶然的将校们摇摇晃晃起身,有的去升帆,有的去解缆,有的去扳舵。他们都是真正的老手,哪怕闭着眼睛都能使舟。
艨艟战舰在水面画出了一道弧形波纹,很快地在近岸处与那轻舟汇合。
两船刚靠拢,甘宁单手一按船舷,翻身跃下艨艟,如同狸猫般落在了轻舟上。江面风急浪高,船身碰撞着,发出咚咚响声,两艘船的距离和高度差变幻不定,但在甘宁脚下,当真如履平地一般。
适才呼喊的侍从连忙行礼,却听舱中有人笑道:“兴霸,你倒是快活。”
“都督?”甘宁吃了一惊。
他口中的都督,自然便是周瑜。周瑜只在赤壁大战前后担任左督,如今的职位,乃是南郡太守、偏将军,但甘宁对周瑜打心眼里敬服,习惯了这么称呼,也懒得再改。
甘宁大步走进舱内,便见到正对舱门处,一名轻裘缓带的文士侧身倚坐,极显雍容气度,可不正是周瑜?
眼看着甘宁惊喜的表情,周瑜正色道:“甘兴霸啊甘兴霸,你竟然躲在江心饮酒作乐,为将者身犯军令,该当何罪?”
甘宁大笑落座:“都督,你说了算!”
此前在夷陵遭到荆蛮围攻的时候,甘宁行文南郡,言辞中怒气冲冲,每一句都在抱怨周郎不该与左将军妄生冲突,以致迁延入蜀大计。然而一旦周瑜来到他面前,甘宁满肚子的怨气都不翼而飞了。
侍从布上酒水果品,退出舱外,将舱门小心翼翼地合拢,随即船只微微震动,是轻舟与艨艟分开。
甘宁透过窗棂看了看外面。不知何时,他脸上轻佻骄狂的神情消失无踪,沉声问道:“都督此来必有要事,请讲。”
周瑜颔首道:“我决定了,这就会去京口一趟,说服吴侯尽快起兵伐蜀。此行需时一月,在此期间,请甘将军……做好一切准备。”
伐蜀!甘宁眼神一亮,猛然起身。
旋即他又坐回原处:“都督,你要攻伐蜀地,我再赞成不过。可是以如今的局势,却不能置玄德公于不顾。”
周瑜端起酒盏,向甘宁示意。这就是周瑜极其欣赏甘宁的地方。在此人粗猛好杀、暴躁无礼的外表之下,潜藏着思虑长远、计略周全的内在。许多人都以甘宁为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但周瑜深深地了解,甘宁绝非仅止斗将而已。
在每个关键时刻,甘宁的思绪缜密都超过常人,可惜他身在东吴,除了周瑜以外,绝大多数人只将他当做一个厮杀搏战的猛将。这数年来,甘宁竭力在沙场建功以求自效,可他功绩越是彰显,却更加将他限制在了冲锋陷阵、十荡十决的位置上。
甘宁唯一的出路就在伐蜀。
所以甘宁是反对孙刘两家在荆州南部不断对抗的。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搁置刘备的势力,断然伐蜀。可一旦周瑜提出伐蜀,甘宁却能立即想到,毕竟两家的矛盾已经深重至此,如果大军东进,该如何应付刘备……他真的见事明白,不似寻常武人。
周瑜轻啜一口酒水,感觉着清冽的液体透进体内,略微压下胸口躁动不安的火焰。
“我会制住刘备。”他向甘宁保证:“在取蜀之前,我必定会制住刘备。但是,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甘宁笑了起来:“都督,我能做什么?我会的,只有厮杀征战啊。”
“兴霸,过谦了呀。”周瑜摇了摇头。
大概是船只起伏的关系,周瑜忽然觉得有些眩晕感。他不得不俯首下去,略微平缓呼吸,然后借着俯首的动作,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周幼平死了,你知道的。”
甘宁也不禁叹气:“周幼平骁勇一世,却不曾想,竟折在蛮夷暴乱之中……”
周瑜挥了挥手,打断了甘宁的话:“哪有什么蛮夷暴乱啊……是刘备。刘备遣人攻杀了周幼平!”
“什么?”
第0207章羞辱
孙刘两家联盟至今,孙氏凭借着强盛实力,处处挤压刘氏的发展空间;而玄德公这边,总体来说以忍让为主,偶尔稍作反击,却迫于大局,不能尽情施展。
前些日子,各地荆蛮在煽动下此起彼伏地发起暴乱,甘宁以为,这便是玄德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也很明白,这煽动事实上由周郎发起、也是零陵太守黄盖默许的;而本该驻守岑坪的周幼平还以荆蛮为掩护,试图袭杀玄德公所署乐乡长雷远。
所以虽然最后荆蛮失控,以致周幼平兵败身死,但各方面在向吴侯禀报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少说废话。这是为了避免牵扯出众人的责任,难以解释清楚。哪怕吴侯勃然忿怒,屡次行文勒令,周郎和黄盖等人的禀报中,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话:总之荆蛮可恶,害死了周幼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