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萝尔动火了,说:“跟他说话可不要那样,好吗?你干吗就不能听他讲讲?他要讲的是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要我一天到晚听他瞎叨咕吗?”
“为什么不可以?”
“别的先撇开不谈,这个孩子也得学一点儿规矩了。从现在开始,他应该接受正规教育了。”
“其实,无论是规矩也好,教育也好,我从他那里学到的,比他从我身上学到的还要多得多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你的这套抚育孩子的时新理论,就是从华盛顿引进的吗?”
“也许是吧。你有没有想到过,孩子——毕竟也是个人呀?”
“那还用说吗。可我总不能让他在餐桌上一人独占,说个没完没了呀。”
“当然不能老是听他一个人说,我们也有说话的权利。可是话又得说回来,我想要把他培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像你、我一样,他也会有许许多多的思想观点。我还要让他自己来把这些思想加以发展,千万不要相信戈镇的那一套思想观点。你和我眼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不要再那样‘教育’他。”
“得了,对于这个事儿,我们不用再吵嘴了。可我压根儿不想把他给宠坏了。”
过了十分钟以后,肯尼科特就忘了这件事。这一回,不知怎么的,卡萝尔同样也忘了。
七
这是深秋时节的一个晴朗的日子,一碧如洗的天空和金光灿烂的大地相互辉映,煞是好看。就在此刻,肯尼科特夫妇和萨姆·克拉克夫妇开了车,前往北边两湖之间的狭长地带去打野鸭子。
肯尼科特交给她一支轻便的小口径猎枪。她破题儿头一遭学射击,全神贯注地瞄准目标,开枪时眼睛连眨巴一下都不行。到现在她才懂得:枪头上那个小小的准星和瞄准目标很有关系。这时候,她简直喜形于色,她和萨姆同时开枪打一只野鸭子,萨姆硬说那只野鸭子就是她一枪打中的,她几乎也信以为真了。
她坐在芦苇丛生的湖岸上一面歇息,一面心不在焉地听克拉克太太絮絮叨叨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正是灰蒙蒙的薄暮时分,四下里寂静无声。他们背后是一片片黑魆魆的沼泽地。刚犁过的地里散发出一股股清香味儿。湖面上泛着石榴红和银白色,闪烁不定。那两个男人正等着最后一批野鸭子掠过湖面,他们说话的声音在习习的凉风中分外清晰。
“留神左边!”肯尼科特拖长声调大叫大嚷起来。
三只野鸭子排成一行,刹那间凌空俯冲下来。砰砰砰地枪声大作,有一只野鸭子在空中不断往下翻筋斗。那两个男人划着小船贴着晶光锃亮的湖面向前驶去,一下子隐没在芦苇丛里。他们愉快的谈话声、不紧不慢的溅水声和咿呀咿呀的划桨声,从茫茫的暮色中传到了卡萝尔耳朵里。这时,天上有一大片火红的落日余晖,倾泻在静谧的港汊里,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波平如镜的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白色的大理石,肯尼科特大声叫嚷着:“喂,我的老太婆,咱们一块儿回家吧。今儿这顿晚饭,一定是别有风味的。”
“我要和埃塞尔一起坐在后面。”卡萝尔上车时说。
她生平头一次叫克拉克太太的名字,卡萝尔——她如今已成为大街上一个老成持重的女人——也是生平头一次自愿坐在车子的后座。
“我肚子饿了。肚子饿一下,倒也不错呢。”一路上,她就这样暗自忖度道。
她越过静悄悄的田野,往西陲远眺着。她仿佛看到,一片片绵亘不断的土地,一直逶迤到落基山和阿拉斯加,她仿佛看到,当其他一些帝国已趋于老朽衰颓的时候,将有一个伟大的国家崛起,称雄全球。她知道,在那个伟大的时刻还没有来到之前,将有好几百代人像卡萝尔那样为了远大的抱负,不可避免地成天要跟因循守旧的习惯势力进行搏斗,最后却赍志而没,竟然落到既没有柩衣,更没有人来给她们唱一首庄严的赞美诗的悲惨结局。
“明天晚上我们一起看去电影吧。这部片子,真是带劲儿。”埃塞尔·克拉克提议说。
“嗯,我原来打算看一本新书的。可是……得了,那我们就一块去看电影吧。”卡萝尔回答说。
八
“他们这些人真讨厌,”卡萝尔叹了一口气对肯尼科特说,“我心里一直在琢磨着,想要搞一个一年一度的全镇居民人人参加的盛大节日。到了那一天,整个镇上的人都要不念夙怨世仇,和衷共济,一起出来参加运动会、野餐会和交际舞会。可是哪知道伯特·泰比——你们为什么非推选他当镇长不可呢?他却把我的这个点子给偷走了。不知怎么的他也想搞那么一个全镇居民人人参加的盛大节日,但他还打算邀请一位政客来‘做一次演说’。像他要搞的那种装腔作势、搔首弄姿的玩意儿,正好是我竭力回避、坚决不搞的东西。事前他还征求过维达的意见,不用说,她早已表示赞成了。”
他们慢条斯理地上楼的时候,肯尼科特一面在给闹钟上弦,一面还在琢磨这个问题。
“是的,伯特既然已经插了一手,你当然一定很不高兴,”他和颜悦色地说,“你真的打算要为这个节日摆噱头大干一场吗?你老是那么来回折腾,自寻烦恼,要搞什么社会试验,难道说到现在你还不感到厌倦吗?”
“你问我厌倦吗?嘿,我的工作还没有开始哩。你瞧!”
她领着他来到了婴儿室门口,指着她女儿那一头宛如绒毛似的褐色短发说,“你看到枕头上的那个东西了吗?你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吗?现在我就告诉你,那是一枚炸弹呀——以后它要把那些自鸣得意的人通通炸死。你们那些保守派要是放聪明一点,恐怕就不会去逮捕无政府主义者。依我看,你们还不如趁这些小娃娃在小床上睡着的时候,通通把他们抓起来就得了。你不妨想一想:那个小女孩在公元2000年去世以前,她的所见所闻和所作所为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说不定她会看到全世界工人联合起来,人类的飞船正在驶向火星!”
“哦,是的,到了那时候,说不定会有很大的变化呢。”肯尼科特打着呵欠说。
她坐在他的床沿,肯尼科特正在五斗柜里东找西寻。他找的是他的一条领子,自以为就在柜里,可是不知怎么的却找不见。
“我要一如既往地干下去。现在我觉得很快乐。但全镇人人参加的盛大节日这个例子,充分说明我失败得该有多惨呀。”
“那条该死的领子,真他妈的找不着了。”肯尼科特先是咕哝着,接下去又大声嚷道,“是的,我说你——亲爱的,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呀,怪我走了神,没有听清楚。”
她一面拍拍他的枕头,把他的床单整理了一下,一面大声说道: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我也有成功的地方,尽管我一生中屡遭失败,但我从来没有嘲笑过自己的理想,也没有假装自己好像走得太远了。我始终不承认大街是个尽善尽美的地方!我始终不承认戈镇比欧洲还要伟大、还要高贵!我始终不承认像洗碗碟那样的工作,就会叫天底下所有的妇女都心满意足!也许我这一仗打得不够漂亮,但我至今仍然忠于自己的信仰。”
“当然咯,那是明摆着的事儿。”肯尼科特说道,“哦,得了,祝你晚安。这会儿我觉得好像明天也许会下雪呢。恐怕还得赶快给窗子安装好防风板。喂,你有没有看见女用人把旋凿放在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