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
在光线暗淡的圆灯下,马琴又开始续写《八犬传》的原稿。在他执笔时,家里的人是不进书房来的。寂静的屋子里,只有灯芯吸油和蟋蟀鸣叫的声音,伴着长夜的寂寞。
刚拿起笔,他的头脑里便闪烁出点点的星光,十行二十行地写下去,这光便渐渐扩大了。凭经验,马琴知道这光是什么意思。他全神贯注地运着手中的笔,神来的灵感像一蓬火,如果不知道这火,点燃了的火便会很快地熄灭。
“别着急,得尽量尽量地深深思索。”
马琴小心翼翼地警惕着走动的笔,一次次对自己低声叮嘱。现在,刚才头脑中星火似的闪光,已汇成一条急湍的洪流,越流越有力地推着他前进。
他耳朵已听不到蟋蟀的鸣声,圆灯的光也不再刺痛他的眼睛,手里的笔自己活了起来,嗖嗖地在纸上飞行。他以与天神搏斗的姿态,几乎是拼着老命在写啊写的。
脑中的河流,像天上的银河似的泛滥起来。趁着这股气势,有时他也会想到,万一自己的体力支持不住呢。于是,他把手里的笔紧一紧,又一次鼓励着自己。
“加油,加油写下去。现在写出来的东西,此刻不写,过一会儿就写不出了。”
可是发光的河流,一点也不减低速度,却在奔腾汹涌中淹没了一切,向他冲击过来。他已完全成了它的俘虏,把一切都忘了,顺着这河流的趋向,像暴风雨般地驱笔前进。
这时,他的王者似的目中,既无利害的观念,也无爱憎的感情,干扰心情的毁誉,早已不在他的眼里,有的只是一种奇妙的愉悦,一种恍恍惚惚的悲壮的激情。不知道这种激情的人,是不能体会戏作三昧的心境的,是无法了解戏作者严肃的灵魂的。在此,洗净了一切“人生”的渣滓,像新的矿石,美丽晶莹地出现在作者的眼前……
那时候,在茶间灯下,老伴阿百和儿媳阿路,正对坐在那儿做针线活。
太郎已被送上床睡着了。离开一点的地方,身体病弱的宗伯正在搓药丸。
“爸还没睡觉吗?”
一会儿,阿百拿缝针擦擦头油,不满地说。
“准是又写得出神了。”
阿路眼睛离开针线,回答道。
“真是要命,又搞不到多少钱。”
阿百说着,看看儿子和媳妇。宗伯只装没听见,没有做声。阿路默默地动着针线。在这屋里,在书房里,蟋蟀依然唧唧地悲吟着清秋的长夜。
(楼适夷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