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识”的主动愿望,使人和人之间的区别那可就大了。
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未必。
我在生活中见过不少不仅熟读而且熟背唐诗的人,然他们并不会作诗。偶作,也不佳。缘何?诗不仅仅是“知”的精神产物,它肯定是“知”和“识”相结合的精神产物。
钱钟书先生是大学问家,所知极其渊博。
但他的《管锥篇》、《谈艺录》绝不仅仅是“知”的丰硕文论,也当然是“识”的才集大成。
所以钱先生又简直可以说是大认识家。
学问不就是“知”加“识”么?
仅仅“晓得”,并不进一步从中提炼认识,那就仅仅是“大晓得家”罢了。
“大晓得家”并不一定顺理成章地是大学问家呀,也可能仅仅证明一个人的强记善记罢了。正如记数比赛第一名者,并不顺理成章地接近着是数学家。
诸位谁不晓得企鹅呢?
晓得企鹅是企鹅,多么简单的事呢!小时候从画册上或电视里、公园里见到了,别人告诉我们那是企鹅,于是我们就永远地记住了,一辈子都“晓得”了。
在寒冷的极地,企鹅们越来越多,越挤越紧密,我们晓得它们那是为了取暖。我们怎么就晓得了呢?或者又是别人告诉我们的,或者是我们自己悟到的。我们怎么会自己悟到呢?因为我们晓得寒冷是怎么回事,或者见过人在寒冷时挤在一起——这时,我们之所“知”,已促发着我们产生所“识”了。
但企鹅们是否会长久地聚在一起不改变群体状态呢?
不。
它们每隔一时,便会有秩序地,一只只从容不迫地,心甘情愿地移动起来。最外边的,转移到群体里边去;最里边的,无私地腾出地方,踱到外边来,像别的企鹅曾用身体为自己抵挡住肆虐狂风一样,自己也情愿那样……
晓得企鹅的群体竟还有这样的本能,我们之所“知”就又丰富了。却仍只不过还是所“知”罢了,还是“晓得”罢了。
但是,如果我们的思维活动,由企鹅们的这一本能,联想及人类的社会,设问人类的社会是否也是这样?如果不是,又为什么不是?如果是好,怎样才能是?难以如是的原因何在?……总之,若一路设问下去,那么,你对于企鹅之所“知”,就已然促使你的思维进行着“识”的较高级的活动了。
无论科学的,还是社会学的一切成果,都是在“知”的前提下不断有所“识”的成果。否则,后人不过像蚕一样,只安于一味吞食前人的“知”的桑叶,却并不吐出丝来。不“识”,又哪里就会有丝吐出来呢?那么,即使对于现成的“知”晓得再多,也不过就是一条善于“食知”的虫罢了!
诸君,万勿仅仅满足于“知”呀!尽管那可保大家考试得高分。分数面前,是一定不能含糊的,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必得认真对待。但同时,我希望诸位具有由“知”而“识”的自觉意识。因为“识”的能力,是一种不自行加以训练,便几乎不会具有,具有过也会退化的能力。依我看来,明天的社会,对人之“识”的能力的要求,是肯定越来越高的……
同学们,哪怕仅仅为着自己的前途着想,大家都“知”而又“识”起来呀!……
致学子“信评”(1)
致周小芳同学之一
让我们先来谈第一篇作业——我们暂时还无法从文体上确认它的属类。它不属于小说、诗歌或散文诗是肯定的了。那么它属于散文么?属于随笔么?
我认为它也不属于随笔。随笔,一般而言,它属于一种什么样的文体呢?望文思义,可以理解为随笔写来的那一种。中国古代的文人,对于写作这一件事的态度往往是很郑重的,怎么又会随笔写来呢?不是与普遍的他们对写作这件事所持的态度不一致了么?
其实是一致的。随笔是一种相当古代的文体。只不过在古代不叫随笔罢了。叫“话”、叫“录”、叫“谈”之类,属于一种对文学和艺术现象作断想式思考的文体。虽然不像现代的大部头的文艺论文那么分条分目,提纲挈领,却往往于三言两语之间,精辟智慧地道出他人用长篇大论才得以说清楚,甚至竟说不大清楚的一些经验和规律;或道出他人之眼所不曾见,他人之心所不曾想的“文理”。所以一篇好的随笔的特征,那一定是见解独到,角度新颖又言之有理。比如古代的《文心雕龙》、近代的《词话》,当代的《谈艺录》、《管锥编》,若择其单篇欣赏,无不使人大获启迪,茅塞顿开;而组成总体,其内容又极为广泛丰富,一概的文学和文艺现象,几乎无不囊括。
随笔是与阅读、欣赏心得,边读边想的质疑、联想和争论、思考连在一起的一种文体。古代这一种文体虽有经典,但并不盛行。清代比较著名的一本书是《雪桥词话》,属于这一类。我在课堂上讲到的好诗句词句如“半截云藏峰顶塔,两来船断雨中桥”、“黄叶当关道,青霜脆布袍”、“说峡山垂座,谈湖水在襟”,盖引于《雪桥词话》。五四时期,随笔这一种文体在中国大量涌现起来,也才开始以随笔指谓如上文体。这乃因为,文人多了,院校多了,学子多了。那是一个中文教学的黄金时期。对于文学和文艺的欣赏评论,需要启蒙,尤其需要及时的,文风不拘一格,有别于专著文风的那一种启蒙。所以五四时期,不仅是杂文,也是随笔的黄金时期。
今天,随笔依然是与阅读关系紧密的一种文体。当然,它,从未局限于文学和文艺,几乎与对一切书籍的阅读发生关系。所以,又可以这样说——随笔是阅读这一件事的思想成果。我们的《来园》、《文音》中,也不乏同学们写的这一类文章,有的也写得挺好。
小芳,谈得太远了,现在言归正题。
你的作业,既也不是随笔,那么我们也就只能视之为散文了。又非抒情夹议的那一类散文,不是写景咏物的那一类散文——它是记人记事的一类。这一类可归在“大散文”概念中,比如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
你的第一篇作业,是记一名已经考上了大学的女生的高中经历的。但你在文中又没用“她”来讲述,而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而“她”又分明的并不是你,故你在文题之下,当有几行题记,以向读它的人释清此点。高尔基曾有自传性名著《我的大学》,你这一篇,不妨以《我的高中》为题。因为有了题记,文题中的“我”,当然已被明确了是“她”。
一名出身贫寒之家的大学女生,将她高中时期的一段切身感受讲给你听了,而你听了之后居然写了出来,当然不止是为了完成一篇作业。在这一点上,你和宇嘉同学是一样的,都是将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以一种文体写了出来。说明什么呢?说明对方的切身感受作用于你们的心灵了。对于你们的心灵,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作用呢?缘何你们写将出来,希望更多的人看到,并同样地感染别人呢?在宇嘉那儿,是较为清楚明白的。我们读出了对人性恶的震惊,读出了对一种违背起码人道现象的叩问,也理解了作者表达得异常冷静的愤慨。那愤慨通过宇嘉设置的小说的结尾,令人深思地呈现着了。
但你的这一篇作业,我个人以为,想要表达的意图,还没有表达得那么清楚明白。不错,“我”最后说,她虽然考上了大学,但却觉自己像一只陀螺,一刻也难以停下来了,这里似可在原话中再加两句,如,“一停下来,陀螺就倒了。再转到原速,仍须鞭抽。而自己再也不愿被鞭抽了,所以不敢停”,并令我们心疼地说“我已很累,很累……”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致学子“信评”(2)
“很累,很累”,不是已将你想经由别人的切身感受间接表达的意图表达得清楚明白了么?为什么我说你还没有表达得那么清楚明白呢?
因为我这一名读者觉得,《我的高中》一文中“我”的切身感受,实非一个“累”字所能全部包含。似有几分欲说还休之苦。还“欲说”些什么?何以“还休”?——我这一名读者,想要进一步知道。而“我”又未对你言。但你是第一个听“我”讲述的人,你再转述给我们,按常理,即使“我”欲说还休,你也能比我们对“我”的切身感受有更多感想。否则,你也许不会郑重地转述给我们听。你从“我”的讲述中,当咀嚼出更多些的苦味儿吧?我们知道,一盘录像原带,转录的过程,信号往往是会消减的。一种感受的转述,往往也是这样。宇嘉显然是懂得这一点的,所以他通过小说所允许的虚构方式,强化了他的感受。你写的不是小说,属于纪实性文体,口述笔录的那一种。故我们不可以要求你非要加以虚构来强化你的间接感受,但我们有理由要求你多给我们一点儿你的思考……
你一定读过《聊斋志异》的。其中有些故事,蒲松龄每以“异史氏曰”的方式来评论一番。有时,为文之道,以含蓄为上;有时,也反过来,以明澈为佳。具体你的这一篇作业,我以为作后一种选择似尤好些。不是要求你也来一套周小芳式的“异史氏曰”——而是希望,在最后,将你自己听了“我”的讲述以后的心情,写出那么几行来给我们看。因为我们读此篇,有一种阅读的心理,即——我们联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