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林舒恩怎么说,林舟都只能听见五个字——小淼要走了。
要走了,又要走了,她像是六年级时一样,伤心、不舍、委屈、失落。
除此之外,还多了一缕气愤,这一缕陌生的情绪无差别地攻击着林舟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让她的痛苦从左心室流向右心房,经由全身,疼了个遍。
林舒恩哄不好她,问她要不要喊小淼来家里吃饭,林舟摇头,问她要不要去帮小淼收行李,林舟还是摇头,一直等到徐森淼出发这天,她才小尾巴似的跟在林舒恩身后出现,一言不发、一声不吭,视线低垂不和人对视,害怕徐森淼一个眼,一句话,自己就会当众嚎啕。
林舟不懂自己没来由的气愤,徐森淼也不懂林舟彻底的沉默,她能感受到林舟的难过。
但不敢擅自揣测她难过的原因,能察觉出林舟的别扭,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自作多情。
两个家长唠家常,有说不完的嘱托,两个孩子站在角落,各自低着头,像是不认识。
临近发车,广播终于喊到她们的车次,林舒恩拍了拍陈旭的手,嘱咐道:“进去吧,有空回来转转,给我打电话。”
“行……”陈旭还是那个爽快嗓门,回应道,“等你们有空来南州,我和老徐做东。”
说完,陈旭拉开行李箱把杆,刚要走,林舟忽然伸出手拽住了徐森淼的袖子。
林舒恩知道她有话要说,顺水推了一把:“小淼一走,一时半会儿你俩可见不着了,有啥话赶紧说啊,天天在一起玩,咋还别别扭扭的。”
林舟的情绪堆得太满了,唇齿刚露出一丝缝就要往外溢,察觉到自己又要哭。
她连忙松了手,于是徐森淼升到半空的期待倏忽落了下去。
陈旭看了俩人一眼,就着广播提醒催促:“嗐,都大了,有心事了,先上车吧,待会儿人该多了。”
徐森淼转了转手腕,最终还是放心不下,伸出手敲了敲林舟的掌心,叮嘱道:“小舟,好好练琴。”
说完,她和陈旭一起,消失在了又一年的夏天里。
林舟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徐丽常说,医院巴不得按秒收费,不是人待的地方,徐杨小时候身子差,一入冬就要发烧,每次她来医院吊吊瓶,听见徐丽说这句话,就会盯着输液瓶里滴答滴答掉落的药水计算。
这一秒自己花了多少钱,下一秒自己又花了多少钱。
钱能换来药,药能换来命,徐杨从小就对数字敏感,吊牌上的、缴费清单上的,她有着一套自己制定的算法,能够将数字换算成爱,依靠真真切切花出去的钱,找到自己在妈妈心中的位置。
她得通过一些证明,才能确信妈妈的爱。
但是赵帆不需要,妈妈对弟弟的爱写在哭红的眼睛里,写在皱紧的眉头里,写在跪地的痛哭里,也写在第二天看见舅舅赶来时椎心泣血,几度晕过去的高超演技里。
如果不知道妈妈抢房的念头,不知道每一次昏厥都是抢房的铺垫,徐杨或许会和舅舅一样惊慌心疼,抱着妈妈一起痛哭。
但她早早看完了剧本,知道万般皆做戏,每一滴眼泪都是带有目的的道具。
此刻再看到悲痛欲绝的戏码,就只觉得无比的恶心。
徐胜被妹妹哭的肝肠寸断,当即把赵帆送进了最好的病房。而后马不停蹄地打电话、托关系、查资料,几天后联系上了一位市里的老教授,听说老教授能看赵帆的病,徐胜开了六个小时车,连夜把人请了回来。
老教授留了两天,给了几套治疗方案,徐胜忙前忙后连轴转了一周,等把老教授送走,他窝在医院楼道的座椅上,本想闭目养养神,结果头一低,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徐杨接到电话去拿录取通知书,回来时刚上楼就看见这一幕,一时没敢惊动他,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
徐胜常年在外跑生意,能清清静静在林城养闲的时间不多。
但只要他在家,徐杨如果天黑还没回来,他必然会到主路上迎一迎。
路口常年有小贩卖吃的,一年四季各不同,徐胜看见总会眯着眼问她:“吃那什么……什么章鱼小丸子吗?你们就爱吃这个,是不?”
徐杨不好意思,每次都摇头,然而等到了下一次,徐胜还是会问。
这些天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心口泛起一丝温热,徐杨想起包里有件外衣,刚想去给徐胜披上,忽然被上楼的徐丽拍了下胳膊。
徐丽像是骤然老了两岁,头发松散着,眼皮垂了下来,盖住了一半的红血丝,声音被哭戏折磨得粗糙沙哑,一开口像是带着血气:“去哪儿了,也不说看着点你弟弟。”
说完,她远远看见徐胜,拉着徐杨走远了些,走到走廊另一端才停下。而后盯着徐胜的动静,凑在徐杨耳边小声说:“你也是,不知道在你舅舅面前表现表现啊,咱家现在就指望着你舅舅了知不知道,待会儿你找件衣服给他披上,再和他说说你马上上大学的事儿,听见没。”
这一次,徐杨要闭两次眼,才能压制住眼里的厌恶。
徐胜睡得不沉,徐杨刚拿出衣服,他就慢慢睁开了眼,走廊里的灯有些暗,徐胜揉揉眉心看了眼表,哑着嗓子问:“都七点了,吃饭了吗?”
徐杨摇了摇头,忽然想哭。
徐胜又问:“听你舅妈说小淼录取通知书都发了,我记得你第一志愿是华安师大是吧,咋样,也没听你妈说,收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