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回京了?”二人挤在侯府备好的马车内,钱循不惯冷场,只能没话找话。
沈颐点头,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糕点,“这个是蜜三刀,略有些甜腻,但口味也算不错,请大人尝尝。”
钱循客气了一番,一边品味,一边思索天子的用意,让自己去,是为同科攒些军功,可谓明显,但让一个道士去,难不成真的是为了超度?这考虑得也太周到了些。
想起朝堂中关于天子和大舅子不和的隐秘传闻,钱循斗胆猜想,也许此番无妄道长随军,祈福是假、监视是真也说不定。
钱循手上积压了不少公奏章要写,沈颐则要么研读道家经典,要么闭目打坐,就这么一路风平浪静地到了松江。
由于要打仗,原本熙熙攘攘的松江府静寂得可怕,家家户户皆是门窗紧闭,唯有军士、差役来回巡防。
贺熙朝借了松江府衙暂为大营,他们入内时就见贺熙朝高坐在上,松江刺史坐在下首战战兢兢地回话,像极了一只鹌鹑。
正欲行礼,贺熙朝一眼瞥见他们,抬手压了压算作免礼,又专注地听刺史回话。
“先前陛下已经降下旨意,命松江府春耕后清点田亩造册,若是海寇来犯,务必要记得补偿农户损失。”
贺熙朝点头,“此番战事,朝廷意在速战速决,倘若仍是误了秋收,自会从金陵、淮扬以及两湖运粮至此,定不会让百姓遭饥,你且放心。此外,循先前旧例,战时百姓迁徙到姑苏,要差专人看守百姓财物,务必要秋毫无犯。”
贺熙朝事无巨细地交待了半个时辰,钱循还能听上几句,沈颐已颇为不耐,光明正大地闭目养神。从他平稳的呼吸韵律,钱循甚至怀疑他已经睡熟。
“让二位久候了。”刺史甫一告辞,贺熙朝便取了茶杯牛饮一口,显然也觉得有几分疲惫。
钱循真心实意道:“那茶似是冷了,就算是为朝廷故,大人也要好生将养才是。”
贺熙朝笑了笑,“谢蹈之关怀,我心里有数。从前开拓河湟时,有口水都不错了,哪里还能讲究茶水热不热?”
想起贺熙朝宦途,钱循忍不住心里叹息了一声——赵之焕沈临这些人,均是受了家族的庇佑、父祖的余荫,才能一路顺风顺水;贺熙朝却是被宗族拖累,又是去西北吃沙子,又是来东南吹海风,别说是王孙公子,朝中群臣鲜有如他这般辛苦的。
可到头来,兜兜转转又做了外戚,至今只是勉强入阁,又为避嫌做了个居士。
亲族离散,挚爱身殒,也不知他这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大人,咱们派去重明岛的细作回来了。”
贺熙朝目光一冷,“快请。”
那细作看着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先是恭敬行礼,随即抛出一个大消息,“前几日晏华亭便已经上岸,三日前曾去过上虞,只待了半日便又折返。”
“若是擒贼先擒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着人刺杀他,是否可行?他功夫如何?”贺熙朝眯着眼道。
细作蹙眉,“他虽防范心甚重,若能派出一等一的高手,也不是不可行。”
“他长得什么模样?”钱循好奇道,“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也得先认出人来才是。”
那细作虽不知这陌生大人为何对晏华亭的姿容如此好奇,但仍是老老实实道:“江湖人赞他一句霞姿月韵晏华亭,十分得当,晏岛主虽有些男生女相,脂粉气过重,但仍是不世出的美男子,尤其是他眼角一颗朱砂泪痣,更是勾魂摄魄。说句僭越的话,虽气度不可相类,但其姿容之美,比起我朝皇后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贺熙朝的面色已完全沉了下来,阴恻恻道:“说的不错,确实僭越。”
沈颐担忧地看钱循一眼,实在不知他为何突然关心到晏华亭的脸上去,但仍是打圆场般地感慨道:“卿本佳人,为何做贼!”
贺熙朝将手中狼毫放到一边,淡淡道:“既然二位大人到了,明日开拔!”
正是江南好风景,四处莺飞草长、桃红柳绿,钱循骑在马上,却一直在远眺官道两侧成片成片的稻田、油菜,还有更远处零零散散的湖泊、池塘,莫名想起了离松江不远的故乡。
贺熙朝端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的河曲马上,蹙眉看着舆图,似是在辨别方向,“他们的战船泊在吴淞口?”
“正是,急行军已夤夜出发,潜伏在周遭,随时可以点火烧船。”
贺熙朝面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甚好,急行军以及先行登岛的五百壮士,若为国捐躯,本官定会及时向朝廷请封,荫封妻子。”
天色渐沉,钱循这样的文官,自然不知贺熙朝打算如何调兵遣将,而是径自在帐中休息。此间荒郊野岭,军帐自然不如金陵、松江的官邸,帐中蚊蚁飞舞,窗外寒鸦哀啼,若不是诸人赶路赶得心力交瘁,恐怕尽数要夜不能寐。
钱循想着一桩桩一件件前尘万事,又惦念着京中的妻女,简直愁肠百结、辗转反侧,却听闻帐外有二人压低了声音对话。
“你说朝廷这几十年对重明岛一忍再忍,怎么突然决定出兵了?”
“先是贺党专权,又是琅琊王作乱,朝廷这不是才缓过来?”
“不要命了,在贺尚书的军中提贺党?”
“这怕什么,他就这个出身,还不让提了?外戚就是外戚,先前靠太后,如今靠皇后,你说这贺家也真不讲究,靠女人的裙带也便算了,如今还要靠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