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高大的男人负手立在没了窗扇的窗前,静静地看过来。他,就是名满京都的知府大人,季燕然。
“你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掳走你?”盘膝坐在屋中仅有的那张破床上的另一个男人笑着率先开口,平淡无奇的一张脸上却有着对慧黠的眸子,机敏又狂妄。
“因我有话要对你说。”季大人季燕然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他是被掳来的样子。
“喔……如果你是想劝我束手就擒,那还是省些力气罢。”坐着的男人伸了个懒腰。
“你可知道,这一次奉旨缉拿你的除了本府之外,还有谁么?”季燕然沉声问道。
“嘿!朝廷的官儿里我就只知道你季大人一个,还有谁对我来说有什么关系么?”坐着的男人狂妄地笑。
“或许你还知道一个,”季燕然凝眸望向他,“岳明皎岳大人,灵歌的父亲。”
“喔……”男人挠了挠头,“那又怎样?”
“皇上限期三个月,到期若不能将你鬼脸大盗缉拿归案,岳大人与本府便将以失职罪被论处,罢官降为庶民,家中男眷发配充军,女眷……充当官伎。”季燕然慢慢地说着,那双充满着智慧的敏锐眼睛望在坐着的男人——鬼脸大盗的脸上。
鬼脸大盗唇角的笑意渐失,盯了他一阵,淡淡地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想让我怜悯你,主动投案自首?”
“你和灵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季燕然缓缓迈开步子向着鬼脸大盗走近了些,盯住他的眼睛,“你既然很清楚自己是朝廷重犯,为何还要去招惹灵歌?你难道不知自己干的是亡命之事么?如今你要何去何从——继续逍遥法外,让灵歌去充当官伎?还是束手就擒,让灵歌承受丧爱之痛?”
鬼脸大盗迎上他的目光,很是认真地看了一阵,忽而笑道:“你同我的小月儿是何关系?”
季燕然偏开目光,淡然道:“家父与岳大人是结拜兄弟,灵歌称本府为兄,本府自是要为她考虑。”
“那么季大人想要为你这位妹妹作出怎样的选择呢?”鬼脸大盗狡黠一笑,将原本属于他的难题抛回给了季燕然。
“在本府来说,自是要将你缉拿归案。”季燕然淡淡地望回鬼脸大盗的脸上。
“喔……你忍心看到她伤心么?”鬼脸大盗眸子里闪动着调皮的光,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总好过送她入勾栏。”季燕然平静地答道。
“哦!你想怎么捉我呢?就凭你在那小楼里埋伏下的弓箭手么?”鬼脸大盗笑着扬起眉。
“弓箭手的作用不过是阻止你进入那小楼去见灵歌而已,”季燕然盯住他,“因若你去见她,她只会瞒下一切,想借口要你离开京都避过这阵风头。岳大人被罢官,大不了回乡养老,而鉴于军队制度严格,身体患疾者不允许充军,岳公子通医术,只需自己做做手脚,开据一张有病在身的证明便可免去发配充军之苦,至多不过是换作城门吏一类的清闲差使。唯有灵歌——被充作官伎者三年内不得赎身,即便是病,也只许病死在伎馆——没有任何方法能挽救。”
“在灵歌想来,你与她的家人同等重要,她绝不可能牺牲你的性命去保全她一家官位平稳衣食无忧,她想要尽力做到的,就是保你活命,保她父兄平安。而至于她自己,若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只怕……她是甘愿为了你和她的家人而舍了己身的。”
“所以本府不能让你在不明真相之前去见她,一但相见,便是终生遗憾。”
“终生遗憾……”鬼脸大盗笑了笑,那对敏感的漂亮眸子在这位季大人的身上上上下下转了几转,“说得没错,若我方才强行进了那小楼,将落得终生遗憾的只怕不只是我,还有季大人你罢?”
季燕然迎上他的目光,淡淡一笑,道:“我是官,你是盗,自古正邪不两立。抓你归案是本府职责所在,本府也不否认自己怀有私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好的一家人因你而陷入本不该有的痛苦之中。因此本府相信你也会爱屋及乌,因灵歌而顾及她的家人,是以想趁这样一个与你面对面的机会,问一问你的想法。”
“爱屋及乌……”鬼脸大盗鬼鬼地笑起来,忽地从床上跳起身,轻盈地落在了季燕然的面前,直直地盯进他的眸子里去,“这话是季大人在说自己么?本盗便是被‘及’到的那只‘乌’?!唔唔!托了我那小月儿的福,季大人竟愿与我这个朝廷通缉重犯面对面交谈……你想问我的想法?好,我就实话实说——我的想法同你一样!”
季燕然挑了挑眉毛,凝眸望住眼前这看似年少轻狂实则却敏感聪颖的绝世大盗,眼底带了抹惋惜,沉着声道:“你确信你了解本府的想法么?”
鬼脸大盗搔了搔耳根,无谓地一笑:“我若活着,月儿便要受辱,到那时只怕她也绝不肯再跟我——那小妞儿好强得很,一旦事情到了那样的地步,比杀了她还痛苦。而我若死了,既能保住月儿清白,又能保她全家平安,皆大欢喜。季大人你是这意思罢?”
季燕然望着他沉默了一阵,叹声道:“你……若已做好决定,便同本府一起回衙门罢。”
“喂……”鬼脸大盗笑起来,“我可以为小月儿送命,但是我可不想把命送到朝廷的手里。而且……若我就这么死了实在亏本儿得很,得拉个垫背儿的才是……不如,季大人你就同小盗我一起作个伴儿,共赴黄泉,可好?”
鬼脸大盗说着,伸出一只手去扼在了季燕然的喉咙上。季燕然眼内毫无惧色,只淡然一笑道:“本府既欲同你单独相谈,便未将自己生死放在心上。只要你能说到做到,保岳家平安,保灵歌无虞,本府纵是同你一起赴死又有何妨?动手罢。”
鬼脸大盗的目光在季燕然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忽而放开了手,转身走往那张破床边重新盘膝坐下,收起了那看似轻松无谓的态度,凝眸望住季燕然,沉着声道:“我有个要求,你若答应了,随时都可拿走我的命。”
“说。”季燕然亦望住他。
“月儿那小傻妞儿重情重义,爱钻个牛角尖儿,我若死了怕她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来。你须答应我,无论怎样都要保护好她,她恨你也好,怨你也罢,你都不得放弃,直到她彻底忘掉我,开开心心地嫁了人——你能做到么?”鬼脸大盗直直地盯着季燕然,他知道这男人足以令他信任,他也知道这男人必会答应他的要求,他甚至知道……这男人对他的小月儿,有着不输于他的情意。
季燕然迎住他的目光,亦沉声地一字一字答道:“我答应你。”
鬼脸大盗展颜笑起,恢复了方才的轻松,歪身向床上一倚,道:“好了,本小盗已没什么要说的了……你想要我怎么死?”
季燕然盯了床上这视生死如无物的男人一阵,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负着手在这间废弃的猎人小屋内来回踱着步子。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这个男人一旦死去,那为他而生不如死的人是谁呢?……是她。也许灵动如精灵的她,从此后将枯讷如行尸,也许微笑如夏花的她,从此后将凋损如腐屑,也许,也许那个一颦一笑一动一静都能使这世界异彩纷呈的她,从此后将带走他季燕然眼里所有的颜色……那时……生不如死的,又岂止是她一人?
季燕然停下脚步,月光下轻叹出一抹苍白的苦笑。他以为他这一生有能力恪守君子之道、奉行君子之规,然而他高估了自己。他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情难自禁,去为了一个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晓他的情意的女子颠覆自己的人生信条和行事准则。——这不是君子当为之事,然而他已决定要这么做了,于是他缓缓望住床上的那个男人,沉声开口,道:“本府现在也想要你一句话——你,能保证从此之后再不犯案么?”
“怎么,难道你认为我还有‘从此之后’么?”鬼脸大盗侧身支起下巴,笑着看他,“不过我可以答复你:不会了。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其它的事情我不再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