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睡觉。阿廖沙让我就躺在那个房间里,无视公主怀疑的眼神,于是我在壁炉前的羊毛地毯上睡着了:地毯上面图案奇异,是些巨大的雨点形状,或许是泪珠吧。下面的石板地很硬,但我已经累到不会在乎。
我睡过傍晚和深夜,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我还觉得累,但头不再那么疼了,被电火烧伤的手掌摸上去也不再发烫。在我身体内部,丝丝缕缕的魔力像溪流一样,缓缓流过布满卵石的河床。卡茜亚睡在床头边的地毯上,透过纱帘,我可以看到公主带着两个孩子也在睡着。门口有两个卫兵,一边一个,都在打盹儿。
阿廖沙坐在炉火边上,那把饥饿之剑横在膝头,她正用手指将它打磨得更锋利。我能感觉到她在低声念诵咒语,一边用拇指肚划过剑刃近旁。细细的血线渗出她的黑色皮肤,尽管她并没有真的触及剑身;而那些血化作红雾,随即沉落到宝剑中。她的椅子侧放,能将门窗尽收眼底,就像她整晚都在守护一样。
“你在担心什么?”我小声问她。
“一切,”她说,“任何一件事。王宫里的邪法侵蚀——国王的死,巴洛的死,王储被诱入战场,那里可以发生任何事。现在才开始小心,其实已经够晚了。我可以少睡几个晚上。你好点儿了吗?”我点头,“很好。听我说:我们必须根除王宫中的邪障,而且要快。我觉得,只烧毁那本书还远远不够。”
我坐起来,抱住膝盖。“萨坎认为,问题可能还在王后身上。她可能被残酷折磨,然后同意了帮助敌人,而不是被魔法侵蚀。”我其实不知道他是对是错:王后到底有没有用某种办法偷偷带来一颗金色果实,来自黑森林中的某处,现在被播种到御花园的某个角落里,一棵细小的银色树苗破土而出,散布邪恶魔法的侵蚀。我很难想象王后会把曾经的一切完全背弃,把黑森林带回王宫,让它来毒害自己的家人和王国。
阿廖沙却说:“恐怕她并不需要受到多少折磨,就会帮忙让丈夫去死,尤其是在这个丈夫把她抛弃在黑森林里二十年之后。也许她同样恨自己的长子。”我反感地畏缩,她接着补充说,“我注意到,她在让马雷克远离前线。无论如何,现在可以断言,她就是眼下一切变故的核心。你能把那个什么召唤咒用在她身上吗?”
我默然。我记得王座室的情形,上次我考虑对王后施放召唤咒的地方。相反地,我选择了给宫中人一个幻象、一场戏,来换取他们对卡茜亚的宽恕。也许说到底,那就是我犯下的大错。
“但我觉得,靠我一个人无法做到。”我说,我有种感觉,召唤咒应该本来就不适合一人施放:就像真理,不能没有分享的对象。如果没有听众,就算对着空气喊一辈子的终极真理,也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阿廖沙摇头:“我帮不了你。我不能丢下公主和两个孩子无人守护,直到我把她们安全送到吉纳。”
我不情愿地说:“索利亚或许能帮我。”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跟这个人一起用魔法,给他更多机会窥探我的魔力,但或许,他天生的洞察力能让魔咒本身更强。
“索利亚嘛。”阿廖沙给这个名字里注满了不屑,“好吧,他本来不笨,只是做事很蠢。你试试找他也行。如果不用他,就去找雷戈斯托克。他的魔力不如索利亚那么强,但或许也能撑下来。”
“他会愿意帮我吗?”我怀疑地问,想起了王后头上的金冠。对我本人,他也一直没有好印象。
“要是我说,他就会听。”阿廖沙说,“他是我的曾曾孙;要是他敢拒绝,就让他来找我。是的,我知道他是个混蛋。”她补充说,叹了口气,看来是误解了我的眼神。“他是我后代里唯一显出魔法天赋的孩子,至少在波尼亚国仅有他一个。”她摇头,“我最喜欢的那个孙女,她的儿孙里倒是有好多巫师,但她嫁给了一个威尼齐亚人,跟他一起去了南方。召他们回来,要花一个多月的时间。”
“除了他们之外,您还有很多家人在世吗?”我怯生生地问。
“哦,我曾曾孙这一辈有六十七个后代,大概吧?”她想了想才回答,“也许现在更多;他们都慢慢跟我疏远了。其中有少数几个,每年冬至还会写信来表示孝敬。多数都忘记了他们是我的后代,或者就从未知道过。他们的肤色呢,也都像牛奶里加了不同分量的茶,这只会让他们更不容易被晒伤而已,而我的丈夫,死了一百四十年了。”她说得很轻松,好像这已经不重要。我觉得应该也不重要了。
“就这些吗?”我问,感觉近乎绝望。曾曾孙子和孙女,一半失去联系,另一半也如此生疏,以至于她提到雷戈斯托克只是轻声叹息,仅仅有一点儿不快。他们,看起来并不足以让她继续扎根于这个世界。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太多其他亲戚。我的母亲是纳米布来的一名奴隶,她在生我时难产死了,我对她的了解仅此而已。南方有位男爵,从一名摩德里亚奴隶贩子手里买下我的母亲,为了让他夫人炫耀排场。即便在我的魔法天赋显现之前,他们对我也足够仁慈,但也只是大老爷的那种仁慈:他们肯定不是亲人。”她耸耸肩,“我时不时有个情人,多数都是战士。等你足够老,就会觉得他们像是花儿:即便在花朵插到瓶里之前,就知道它们必将凋谢。”
我忍不住很莽撞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关心波尼亚,或者——或者任何东西?”
“嘿,我又不是死人,”阿廖沙尖酸地回应我,“我一直都欣赏干得漂亮的工作。波尼亚曾有过一系列好国王。他们造福国民,建造图书馆,铺设道路,设立大学,也足够擅长战斗,不至于被敌人打垮,让外敌冲进来摧毁一切。他们曾经是可靠的工具。如果这些国王变得邪恶卑鄙,我或许就会离开;我当然不会把剑交到士兵手里,只为了让马雷克这种火暴脾气的混球儿接连挑起战争,只为得到所谓的荣誉。但西格蒙德——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对他的妻子也很好。我帮他守卫边境,其实还挺开心的。”
她看出了我脸上的哀戚,带着一份大大咧咧的善意说:“你将来会学着看淡这些,孩子;或者你会爱上其他东西,像可怜的巴洛那样。”她语调里带着一份异想天开、隐隐约约的遗憾,没有强烈到可以称之为悲痛的地步。“他在一间修道院生活过四十年,仅仅负责给典籍室掌灯,然后才有人发现,他从来不会变老。我觉得,他一直都很意外,觉得自己怎么可能是个巫师。”
她继续打磨那把剑,而我走出房间,情绪低落,比跟她谈话之前更不开心。我想象我的哥哥们衰老;我的小外甥达纳申科曾把他的玩具球带到我面前,小脸儿特别严肃,很可爱。我想象这张脸变成老人的样子,疲惫,满是皱纹,刻满风霜。每个我曾认识的人都被埋葬,只剩下他们孩子的孩子来延续爱。
但还是比空无一人的世界更好些。如果这些孩子还能在树林里自由玩耍,安然无恙,会更好一点儿。如果我很强,如果我有力量,我就会愿意充当他们的守护人:为我的家人,为卡茜亚,为那两个睡在床上的孩子,还有其他睡在黑森林阴影下的人们。
我对自己这样说,试图相信这样就够了,但还是很冷,很可悲的想法,尤其是现在,独自站在昏黑的走廊里。几名下等侍女刚刚开始一天的工作,陪着小心悄悄出入贵族们的房间,让壁炉里的火更旺一些,跟昨天一样。国王死了,生活还在继续。
索利亚说:“炉火不需要人看着了,丽兹贝塔,只要给我们拿些热茶和早餐来就好,乖。”等我推开他的房门,他的壁炉里果然有火焰跃动,新放进去的木头在巨大的炉膛里燃烧着。
他才不会住在狭小的、有石像怪吓人的小破房间里:他的套房有好几间,每个房间都比我被塞进去的那个房间大三倍。他的石板地面上有大堆的白色地毯,软而且厚:他一定是用魔法来保持它们的整洁。隔壁房间有一张覆有罗帐的大床,皱巴巴的,反而有点儿乱,可以透过敞开的门看见。宽大的床头板上,刻了一只老鹰展翅翱翔,眼睛是一颗抛了光的金色宝石,中央有细细的瞳孔状立纹。
房间正中立着一张圆桌,马雷克跟索利亚一起坐在桌旁。后者伸长身体,闷闷不乐地瘫在椅子里,靴尖冲上翘起,身穿睡衣,一件皮袍盖在裤子上。桌子上一座白银支架,上面安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有我的胳膊那么高。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并不是我站的角度特别,所以看到了床罩;这镜子根本就不是在展示周围环境的影子。像某种不可思议的窗户,它展现的是一座帐篷,中间有根微微摇晃的竿子,撑起掀开的帐帘,还显露出一个三角形的出口,从那里能看见外面的草地。
索利亚专心看着镜子,他一只手扶住边缘,双眼只剩下深井一样的巨大瞳孔,吸入一切景象。马雷克在看他的脸。两人都没察觉我的到来,直到我走到他们身边,即便到那时,马雷克也只斜了我一眼。“你去哪儿了?”他说,不等我回答,马上又接着说,“不要老这样突然消失,回头我得给你戴个小铃铛。罗斯亚一定在王宫里安插了间谍,才会知道我们向雷瓦河进军的意图——或许有五六个间谍呢。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之前我在睡大觉。”我没好气地回答他,然后才想起他昨天刚刚丧父,又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但他自己也没有特别难过的样子。我猜,国王和王子的身份,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于普通父子,他也从未原谅父亲让母亲落入黑森林之手。但我还是以为能看到他眼圈通红——如果没有爱心,惶惑总该有一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