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四天,我都没有再见过龙君。我一直待在厨房,从早忙到晚:我在那儿找到几本烹饪书,正在逐个试做里面的菜式,疯狂努力,要成为前所未闻的绝顶厨师。食品库里材料很多,浪费一点儿我也不在乎。如果做出来的不好吃,我就自己吃掉。我按照那条提示来做,每次正好提前五分钟把饭送到,而且把盘盏全都盖起来,快去快回。我到达时,他每次都不在,所以我很满意,也没听到他有什么抱怨。我房间的一个箱子里有些家织布衣物,多少算适合我——我膝盖以下的双腿和手肘以下的胳膊都会露出来,而且我还要自己把它们缠在腰间,但我已经整洁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我并不想取悦他,但同样不想让他对我做那种事,不管那咒语到底是什么。它都让我一晚上做梦,能吓醒四回,每次都感觉利伦塔勒姆这个词儿就在我唇边,感觉到它粘在我嘴里,像是赖着不肯走那样,而他滚烫的手还贴在我的胳膊上。
恐惧和辛勤工作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可以排遣孤单。它们都胜过孤独,还有更深一层的恐惧:我将有十年见不到父母的事实,我再也不能住在自己家里,再也不能在树林里自由奔跑,不管龙君的女孩们到底经历过何种异变,都会慢慢降临我身上,最终把我变得面目全非。至少,当我在炉膛前挥汗如雨,忙着切切拌拌时,我不用考虑所有这些麻烦。
过了几天,当我意识到他不会每顿饭都来对我使用那可怕的咒语之后,我不再疯狂研究厨艺。然后就发现,我已经无事可做,就算是努力找活儿干也没用。尽管石塔很大,却并不需要打扫:不管是角落还是窗台,全都纤尘不染,甚至连那幅镶金巨画的线条也不例外。
我还是不喜欢自己房间里的地图装饰画。每到深夜,我都觉得会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汩汩声,就像流水倾泻到街沟里,白天,它就特别神气、特别扎眼地盘踞在墙上,试图诱使我看它。对它怒目很久之后,我跑到楼下,倒空了地下室的一口袋萝卜,拆开缝线,用口袋布把画罩了起来。它的金边和壮丽的画面被盖住之后,我的房间马上感觉舒服多了。
那个上午剩余的时间,我都用来俯瞰整座山谷,觉得好孤单,想家想到心痛。这是个普通的工作日,地里有忙着收获的男子,河边有洗衣的妇人。甚至连那片黑森林,看上去都让我有些安心,那么浩大狂野,无法穿透的乌黑一片:至少它永恒不变。一大群属于莱多姆斯科村的绵羊在谷地北端山脚下的坡地上吃草,它们看上去像是一片悠游的白云。我看了会儿它们这些自由自在的家伙,哭了一小下,然而伤心也是有限的,到了中午吃饭时,我已无聊得要命。
我家不算穷,也不算富。家里有七本书,我只读过其中四本,我这辈子几乎每一天,在野外的时间都比室内更长,雨天和冬天也不例外。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太多别的选择。所以,那天下午送饭到书房之后,我到书架前看了看。我拿本书看看,肯定不会有什么不便。其他女孩一定也拿走过书籍,因为每个人都说:她们结束了这里的劳役之后,全都博览群书。
我大着胆子走到一面书架前,抽出一本几乎是在呼喊着让我触碰的书:它装帧极美,外皮是光亮的小麦色皮革,在灯光下泛出微光,色泽丰满诱人。一把它拿下来,我就开始犹豫,它比我们家任何一本书都更大更厚,封面上还有漂亮的金丝图案。但上面并没有上锁,我把它带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多少有一点点负疚感,于是试图说服自己:这种感觉本身才是真的傻。
我打开书,更加觉得自己蠢,因为我根本就看不懂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看不懂,不是不认识字,也不是搞不懂字面意思——我的确每个字都认得,也知道每句话在说什么,至少前三页如此,然后我就停下来,开始纳闷,这本书到底想讲些什么?我回答不出,完全不知道自己刚读完的是什么东西。
我折回开头,又试了一次,这次我又觉得自己开始懂了,每句话都好有道理——简直精辟到不行;它给人一种窥见了真理的感觉,就好像在解说某种我在内心深处一直明白,却无法说清楚,还有我从来不懂得的,讲得非常清晰平易。我当时满意到连连点头,进展极好,这次我撑到第五页,再次意识到,我根本无法向任何人说清第一页讲过什么,就连刚读完的那一页,也是一样说不清。
我愤愤地瞪着那本书,再次打开第一页,开始大声朗读,一字一顿。这些词儿像是会唱歌的小鸟一样从我嘴里飞出,感觉特美,像蜜汁果脯一样甘甜。我还是没办法在脑子里跟上书中的思路,但我继续朗读,如梦似幻地继续,直到房门突然迸开。
到这时,我平常已经不再用家具抵门。我坐在自己床上,而床也被我推到窗台下,因为这里光线好。龙君此刻就出现在我正对面,身体挺立在门廊正中间。我惊异地愣住,停止阅读,傻张着嘴巴。他看上去特别愤怒: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极其可怕,他伸出一只手说:“图阿利代塔。”
那本书试图从我手里跳出去,飞过房间到他面前。我在某种严重路痴的本能驱使下,盲目地想要把它抓回来。书在我的手中挣扎,还想飞走,但愚蠢又顽固的我用力一拽,最终还是把它扯回自己怀里。龙君吃惊地看着我,看上去怒火又升了一级。他风风火火大步闯进小小的房间,而迟钝的我这时才想爬起来往后躲,但我已经无路可退。他转眼就到了我面前,把我推倒在我的枕头上。
“那么,”他一只手按在我的锁骨上,把我固定在床上动弹不得,有些阴险油滑地开了口。我当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肋骨和后背之间来回弹跳,每一下心跳都让我浑身发抖。他把书从我手里一把夺走——至少我还没有笨到继续抢夺的地步——把它随手丢开,书落在了小桌子上。“你叫阿格涅什卡,对吗?德文尼克村的阿格涅什卡。”
他看似在等我回答。“是的。”我小声说。
“阿格涅什卡,”他轻声嘟囔,向我弯下腰,我意识到他是要吻我。我很害怕,可是又有点儿希望他这样做,然后这事就可以过去,我就不用继续每天担心,但这之后,他根本没有做那种事。他开口继续说话,近到我能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眼睛的倒影。“告诉我,亲爱的阿格涅什卡,你实际上从哪里来?是鹰爵派你来的吗?还是国王本人?”
我不再心惊肉跳地盯着他的嘴唇,把视线移到他眼睛的方向。“我……什么?”我问。
“我肯定能查出真相。”他说,“不管你的主人咒术多么高超,总免不了留下破绽。你的——家人——”他冷笑着说出这个词儿,“——或许也以为他们记得你,但他们不可能有你童年生活的一切物品。一双手套、一顶破帽子,或者一堆玩坏的玩具——我在你家找不到这类东西,不是吗?”
“我所有的玩具都坏掉了吗?”我无助地问,只能接着我勉强听懂一点点的这条往下说,“它们——真的?我所有的衣服倒是全都会被穿破,我们家装破布的口袋里全都是我的旧衣服——”
他重重地把我摁回到床上,弯腰逼近。“休想说谎骗过我!”他恶狠狠地说,“我会把真相从你喉咙里挖出来——”
当时他的手按在我的脖子上,一条腿在床上,我两腿之间。在极度恐惧之下,我两只手放在他胸口,用尽全身力气抵着床,把我们两个一起推了下去。我们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在我下面,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从他身边逃开,跑向门口。我逃向楼梯,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想逃到哪里:因为我跑不出前门,所以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但我还是在跑,我跑下两段楼梯,当他追赶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我冲进了幽暗的实验室,那里到处是火焰和烟雾。我绝望地钻到桌子底下,躲进高柜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把两条腿死命蜷到身前。
我进来之后就关了门,但这好像并不能妨碍他猜到我的去向。他打开门,向房间里张望,我从桌角后面看到他,他冷酷又愤怒的眼睛出现在两个玻璃烧杯之间,脸被火焰映成了不同色调的绿色。他步幅均匀,不紧不慢地绕过桌子,趁他转弯时,我迅速向桌子另一侧冲去,打算夺门而出——我甚至想过把他锁在这间屋子里,但我撞在了墙边的一个窄柜上。一个封口的小罐子掉在我后背上,滚下去,在我脚边的地板上摔碎了。
灰烟在我周围滚滚升腾,涌进我的鼻子和嘴巴里,让我喘不上气,也动弹不得。我感到眼睛刺痛,却无法眨眼,也抬不起手来擦拭它们,两只胳膊完全不听使唤。咳嗽声卡在喉咙里,我的整个身体渐渐被固定在原地,还是蹲在地上的姿势。但再也感觉不到害怕,过了一会儿,甚至还觉得挺舒服。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非常沉重,同时却又毫无重量,茫然若失。我像是听到龙君极轻微的脚步声从很远处传来,他靠近了站在我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却毫不担心他会做什么。
他站在那儿看我,冷漠又不耐烦。我没有试图猜想他要做什么,我当时既无法思考,也无法好奇。整个世界灰暗,静止。
“不,”他稍微过了一会儿才说,“不,就你这样的,不可能是间谍。”
他转身走开,把我留在原地,反正有一段时间——我无法告诉你有多久,可能是一小时,一星期,甚至一年,不过后来我知道了,只有半天。他终于回来了,嘴角带着不满。他手里拿着一团破烂,它曾经是只小猪宝,用羊毛布缝制,肚子里塞了稻草,后来被我拖到森林里遛了七年,我这辈子的最初七年。“这么说来,”他说,“你不是间谍,只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