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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第1页)

你也许会想我是个成功的年轻艺伎,倾慕者众多,就算没有延,别人也会自告奋勇来救我。但是,一个需要帮助的艺伎并不是掉在街上的珠宝,人人都会想捡。最后那几周里,祇园几百名艺伎都千方百计地想找个能避开战争的小巢,但是只有几个运气好的才找到了。所以你看,我住在岚野家里,越来越感到自己欠延的情。

次年春天,我听说艺伎利香在东京的大轰炸中遇难了,这时我才真正发现自己有多么幸运。正是利香说了那句我们发笑的话,除了过去,没有什么能比未来更渺茫的了。她和她母亲都是知名的艺伎,她的父亲则出身一个著名的商业家庭。对我们这些祇园人来说,没有人比利香更有可能熬过战争了。她遇难的时候,显然正在他父亲东京田原调布的宅邸里,给她的小侄子读一本书,我想她大概觉得那里和京都一样安全。说也奇怪,在利香遇难的那次空袭中,著名相扑力士宫城山也死了。他俩都生活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中。至于南瓜——她似乎已经和我绝交——也努力活过了战争,虽然她工作的那家大阪郊区镜片厂被轰炸了五六次。我知道在那一年,没有什么事情比谁能活下来而谁不能活下来更不确定的了。豆叶捱过来了,她在福井县的一所小医院里当护士助手。但她的女仆辰美却死在长崎的狂轰滥炸中;她的穿衣师一丁田先生,在一次空袭警报演习中因心脏病突发而死。但别宫先生却活了下来,在大阪的海军基地工作。鸟取将军也活着,一直住在猿屋旅馆,五十年代中期才过世。男爵也没死,但说来可悲,在联军占领那头几年,男爵的爵位和许多财物都被剥夺,于是他自沉于他那个美丽的池塘。我想,他是无法面对一个他不能随心所欲的世界。

说到妈妈,我没有一刻怀疑过她能熬过战争。她有着损人利己的高超本领,在灰市上如鱼得水,仿佛她一向干的就是这个。她在战争中倒卖别人的祖传家当,不但没有穷困潦倒,反而发家致富。每次岚野先生要从他的藏品里变卖一件和服换取现金,他就会让我和妈妈联系,以便她能帮他赎回来。你瞧,许多在京都被买走的和服都经她的手。岚野先生大概希望妈妈能放弃牟利,把他的和服保存几年,直到他可以赎回来,但她好像从来都找不到那些衣服,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我住在岚野家里的那些年,他们一家人待我都非常好。白天,我和他们一起缝制降落伞,晚上,我和他们的女儿、外孙一起睡,地铺就打在作坊里。我们没有多少煤炭,只好靠燃烧压成块的树叶取暖,或者烧报纸杂志,烧任何能觅到的东西。当然,食物越来越少了,你没法想象我们都学会了吃什么。吃大豆渣,这通常是喂牲口的。还有一种很难看的东西,叫做“糠面包”,是把米糠和小麦粉掺在一起油炸而成,样子就像风干了的旧皮革,我相信皮革的滋味都比这个好。我们偶尔也会有少量土豆或甘薯,鲸鱼肉干,海豹肉香肠,有时候还有沙丁鱼,我们日本人从来是把沙丁鱼当作肥料的。那些年,我瘦了许多,走在祇园的大街上,没有人认得出我。有些日子,岚野的小外孙纯太郎饿得直哭,这通常是岚野先生决定变卖一件和服的时候。这就是我们日本人所说的“洋葱头生活”,每次剥一层皮,泪流不止。

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岚野一家住了才三四个月,就目睹了生平第一次空袭。星星如此明亮,我们都能看见轰炸机在头顶盘旋的黑色剪影,还有发射升空的星星——我觉得是这样——从地面飞起来,又在地面附近爆炸。我们担心会听到可怕的警报声,看到京都在我们眼前烧成一片火海。如果这样的话,无论我们是死是活,生活都在那一刻终结,因为京都和飞蛾的翅膀一般脆弱,一旦被摧毁,绝对无法像大阪、东京或其他城市那样重建起来。但是轰炸机放过了我们,而且每个晚上都放过了我们。许多夜晚,我们看着大阪的火光映红了月亮;有时,我们见到灰尘如落叶般飘浮在空气中,甚至能见到五十公里外京都上空的灰尘。你完全能想象,我为会长和延心忧如焚,他们的公司就在大阪,家又都住在京都。我不知道我姐姐佐津怎么样了,她又在哪里。我也许没有意识到,但自从她逃走的那周开始,我心底总藏着这样一个信念,我们生命的轨迹终有一日会让我们重逢。我想,她也许会寄信到新田艺馆,也许会回祇园找我。后来有一天下午,我带小纯太郎在河畔散步,从河边捡起石头扔回水里,我突然想到,佐津再也不会回祇园来找我了。眼下我生活如此窘迫,根本无法可想能够旅行到某个遥远的城市。况且,佐津和我可能对面相逢不相识了……至于我以为她会给我写信,唉,我又觉得自己好生愚蠢,难道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其实佐津无从知道新田艺馆的名称?即使她想写信也无从写起,除非她去找田中先生,可她又决不会去找的。小纯太郎还在往水里扔石头,我蹲在他身边,一只手往脸上浇水,一直朝他微笑,装着是想让自己凉快一下。我的小诡计得逞了,纯太郎看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逆境就像一阵狂风。它不仅阻挡我们去某些我们本来能去的地方,还从我们手中夺走本来无法被夺走的东西,于是狂风过后,我们看到的是原形毕露的自己,而不是爱成什么样就能成什么样。举个例子,岚野先生的女儿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于是她便全心投入到两桩事情当中:一是照看她的小儿,二是为士兵缝制降落伞。她生活再无别的目的。她日渐消瘦,你都能知道她每一克肉到哪里去了。战争结束的时候,她紧紧抓着孩子,仿佛抓着悬崖边缘,一松手便会掉到下面的岩石上。

既然历经磨难,我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在唤醒那些几乎已忘却的往事。换言之,在华丽的衣裳,娴熟的舞姿,机智的谈吐之下,我的生活毫不复杂,而是如石头落地一般的简单。过去十年里,我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赢得会长的心。日复一日,我看着作坊下面加茂河浅滩的潺潺流水,有时我会丢一片花瓣下去,有时是一根稻草,知道它会被载到大阪,然后再入海。我想,有天下午会长也许坐在桌前,探出窗口看到了花瓣或稻草,说不定就会想起我来。但顷刻我的思路又颤抖起来,会长也许是会看到它——虽然我怀疑这种可能性,但即使看到了,他靠回座椅,由花瓣而想到了数百桩事,其中或许不会有我。他的确一直对我很好,但他就是这么个好人。从未有过一丝迹象,表明他认出我是他当年安慰过的女孩,表明他知道我关心着他,想着他。

一天,我想到一件事,这在某种程度上比我突然明白佐津与我无法团聚更令我伤心。前一晚,我一直转着个可怕的念头,我第一次想到,万一直到我走到人生尽头,会长都对我无动于衷呢?第二天早晨,我仔细翻查黄历,希望能找到一点迹象来说明我不是漫无目的地过日子。我心情沮丧,连岚野先生也似乎看出来了,他让我去一家干货店买缝衣针,步行过去要半小时。我回来时天已黄昏,在路上走着,差点撞上一辆军车。这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次日早晨我才留意到黄历上说走鼠位方向不吉,而干货店正在鼠位。我一门心思查找有关会长的征兆,因而对此浑然不觉。这件事让我懂得,把心思放在不存在的事物上是危险的。难道我直到生命尽头才会觉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远不会来到?我吃下去的东西从未细细品尝,路过的地方从未好好欣赏,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着会长。这种悲哀不堪承受。然而,如果我把思念从他身上抽回,我又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会像一个舞者,从小就为了一次演出而苦苦练习,但这次演出永不会到来。

一九四五年八月,战争结束了。大多数当时住在日本的人都能告诉你,那是漫漫黑夜中最为惨淡的一刻。我们的国家不仅被打败了,还被摧毁了,我说的不止是轰炸带来的后果,虽然轰炸是极其可怕的。当你的国家战败,外国军队涌入,你就会觉得自己仿佛被押到刑场上跪下,双手绑着,只等断头刀落下。那一两年内,我从未听到过笑声,连小纯太郎也不笑,虽然他什么也不懂。每当他要笑时,他外公就挥挥手让他安静。我常留意到那些年里成长起来的男男女女,他们总有种特定的严肃味道,他们的童年太缺少欢笑了。

一九四六年春天,我们都知道自己要生活在战败的苦难中了。还有人相信日本有朝一日会复兴。所有关于美国兵会奸淫杀害我们的说法都是谣言。事实上,我们慢慢了解到,美国人总体上是相当友善的。一天,他们有一队随行人员驾着军车驶过这地方。我和几位邻家妇女一起站着旁观。在祇园这些年里,我觉得自己是住在另一个特殊的世界里,和其他女人隔离开来。那种被隔离的感觉很强烈,我几乎从不去想其他女人——甚至是我伺候的男人的妻子——是怎样生活的。而我如今穿着一条破烂的工作裤,一头长发披在背上,已经几天没有洗澡了,因为我们的燃料只够一周烧几次水。在驾车驶过的美国兵眼里,我和周围的其他女人也没什么分别。我自己想来,谁又能说我有所不同呢?如果你没有了树叶、树皮或树根,你还能叫自己是一棵树吗?“我是个农妇,”我对自己说,“不再是艺伎了。”看到自己粗糙的双手,我吓了一跳。为了把恐惧的念头抛开,我又把注意力放在开过的运兵车上。这就是那些让我们来痛恨的美国兵吗?是他们用恐怖的武器炸毁了我们的城市?他们驶过我们的街区时,向孩子们抛撒糖果。

投降后一年,岚野先生又被获准制作和服了。我除了会穿和服外,什么也不懂,所以只好整天呆在作坊附属间的地下室里,伺弄那些染缸里沸腾的染料。这是个可怕的活计,半是因为我们只用得起“塔东”,这种燃料是焦油和煤尘的搅拌物,烧起来的恶臭你无法想象。过了一段时间,岚野先生的妻子教我怎么收集合适的树叶、枝条回来制作染料,像是给我升了职。大概是升职吧,可是有一种材料——我不知道是哪种——效果古怪,能把我的皮肤染色。我这双娇嫩的跳舞的手,曾经用最好的护肤霜来保养,如今却开始像洋葱头的皮一样剥落下来,还被染成了青紫色。这段时间,也许是因为太寂寞,我和一个年轻的榻榻米制作者发展过一段短暂的恋情。他叫井上,我觉得他很英俊,两道柔和的眉毛扫在细腻的皮肤上,嘴唇非常润滑。那几周,我每过几天就会在晚上溜进附属间,让他进来。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有多么难看,直到一天晚上,染缸下面的火熊熊燃烧,我们把彼此看得清楚。井上一眼看到我的手,就再也不让我用手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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