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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1页)

在我六十五岁生日前后,有位朋友寄给我一篇她在某个地方找到的文章,题目是“祇园历史上最伟大的二十名艺伎”。也许是三十名,具体的数字我不记得了。名单上列着我的名字,还有一小段文字介绍我的情况——上面写出生在京都——这当然是错的。而且我能向你保证,我并不是祇园里最伟大的二十名艺伎之一;有些人搞不清楚“伟大”与“小有名气”之间的区别。无论如何,要是田中先生没有写信通知我父母的死讯,也没有告诉我说我大概再也无法见到我的姐姐,最终我极有可能和其他许多可怜的女孩子一样,只是一个档次不高、境况悲惨的艺伎。

你一定还记得我曾说过,遇见田中先生的那个下午是我一生中最美好又最糟糕的一个下午。我大概不需要再解释它为什么是最糟糕的;可你也许会纳闷,我怎么可能还会觉得那个下午美好。诚然,迄今为止田中先生除了苦难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东西,但他彻底改变了我的眼界。我们的生活就像山上流下来的水,基本上都是朝一个方向行进,直到我们碰到什么东西而不得不改变路线。假如我不曾遇到田中先生,我的生活轨迹就会像一条从醉屋流向大海的普普通通的小溪。田中先生把我送进一个全新的世界,从而改变了一切。不过来到另外一个世界并不一定意味着忘却家乡。收到田中先生来信时,我已经在祇园呆了六个月;可是在那段日子里,我一刻也不曾放弃一个信念:总有一天我会跟家人在别处生活得更好,就算不能全家团聚,至少也能跟部分家人在一起。那样想的时候,我一半住在祇园,另一半依然活在自己回家的梦里。这就是为什么梦想也许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们像一团焖烧的火,有时会将我们完全吞噬。

收到信后余下的春天和接下去的整个夏天,我都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大雾笼罩的湖上迷路的小孩。日复一日,我都是迷迷糊糊的。除了永远萦绕在心头的痛苦和恐惧,我只记得一些事情的片断。入冬后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久久地坐在女仆房里看着雪悄无声息地落在艺馆的小庭院里。在我的想象中,孤寂的房子里,我的父亲正坐在孤寂的小桌边咳嗽,我的母亲是如此虚弱,躺在蒲团上的她仿佛轻如鹅毛。我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里,试图逃避痛苦,但是当然我们永远也无法逃避自己内心的痛苦。

收到家人噩耗整整一年之后,早春时,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是在四月份,正逢樱花盛开的季节;那一天可能正好是一年前田中先生来信的日子。当时我快满十二岁了,开始看起来有点女人味了,而南瓜却依然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我的身高几乎已经长足,身体还是很瘦,摸上去有很多骨头,就像一根只有一两年树龄的嫩枝,但是面孔已经褪去了孩子气的柔和,现在我的下巴变尖了,颧骨的线条也分明起来,脸长开后眼睛呈现出杏仁的形状。过去,街上的男人很少注意我,仿佛我不过是一只鸽子;现在当我经过时,他们开始看我了。在被长久地漠视之后,我发现受人关注的感觉很奇怪。

不管怎么说,四月的一天清晨,我从一个怪异的梦中醒来。我梦见一个大胡子男人,他的胡子是如此浓密,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仿佛有人把它们从胶片上删除了。梦里他站在我面前说了一些话,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然后他突然“啪”地一声拉开他身边窗户上的纸帘。我惊醒时觉得自己听见房间里有动静。女仆们在睡梦中叹息。南瓜安静地躺着,圆脸陷在枕头里。我确定每个物件看上去都一如寻常,但我的感觉却殊为异样。我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似乎变得和昨晚不一样了——我仿佛是透过梦里的那扇窗户朝外看。

我可能无法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但我那天上午清扫院子里的踏脚石时仍在想这事,直到我开始觉得脑袋里响起一种嗡嗡声,这是由于一个念头一直在脑袋里打转,答案却无处可寻,就像一只飞不出罐子的蜜蜂。很快,我放下扫帚,走到泥土走廊里坐下来,主楼基座下吹出来的阵阵凉风拂在我背上,感觉很舒服。接着,我想起一件事,它发生在我来京都后的头一个星期。

我和姐姐分开后才过了一两天,一天下午我被派去洗一些破布,一只蛾子从天上拍着翅膀飞到我的手臂上。我用手指弹了它一下,以为它会飞走,不料它却像一颗小鹅卵石般滚过院子,最后躺在那边的地上。我不知道是它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还是我杀死了它,但这只小昆虫的死亡触动了我。我喜欢它翅膀上的可爱图案,于是就用我正在洗的一块破布将它包起来,把它藏在主楼的基座下面。

自那时起,我再也没有想过这只蛾子;可是此时一想到它,我便跪下来,查看房子下面,重新把它找了出来。我的生活中有太多的事情已经改变,连我自己的模样也变了;可当我打开包在蛾子外面的“裹尸布”时,发现它依旧是那么可爱的一只小生物,就跟我埋葬它的那天一模一样。它仿佛穿了一件柔和的灰棕色袍子,就像妈妈晚上出去打麻将时穿的那件袍子。它身上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漂亮那么完美,而且丝毫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假如我的生活中唯有一件东西仍保持着我初到京都时看见它的模样……想到这里,我一阵晕眩,脑袋里仿佛刮起了飓风。我忽然觉得我们——那只蛾子和我——代表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我的生存状况就同溪流一样不稳定,变化莫测;而蛾子却像一块石头,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我一边想,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去摸蛾子丝绒般的体表,但指尖刚触及它,它顷刻间就无声无息地变成了一堆粉末,我甚至都来不及看清它瓦解的过程。我极其惊愕地叫了一声。我的头已经不晕了;我仿佛踏入了暴风眼里。我任由那块小小的裹尸布和蛾子的尸灰飘洒在地上;终于想通了困扰我整个上午的事情。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过去的一切都已远逝。我的父母都已故去,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我想,从某种程度而言,过去的一年里我也是一个死人。我的姐姐呢……是的,她已经走了;可我还没有走。我这么说你未必明白,但我觉得自己仿佛转了个身朝另一个方向看去,看到的不再是过去的往事,而是前方的未来。于是,我现在要面对的问题就是: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形成的那一刻,我就无比确信自己会在那天的某个时刻得到一个暗示。这就是为什么我梦里的那个大胡子男人打开一扇窗。他是在对我说:“等待那个自动出现在你面前的东西。因为你会发现,那个东西就是你的未来。”

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阿姨在大声叫我:

“千代!到这里来!”

于是,我就恍恍惚惚地走上了泥土走廊。如果阿姨对我说:“你想知道你的未来吗?好吧,仔细听着……”我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惊讶。但她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一块正方形的白色丝绸,上面摆着两个发饰。

“拿着这些。”她对我说,“天知道初桃昨晚去哪里了;她回到艺馆时竟戴着另一个姑娘的饰物。她一定是比平时喝了更多的清酒。去学校找她,问问这些是谁的东西,然后把它们还掉。”

在我端详它们的时候,阿姨又给了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她要我办的其他事项,并吩咐我做完事就尽快回艺馆。

晚上戴着别人的发饰回家听起来也许不是那么奇怪,但实际上这跟穿着别人的内衣回家没多少区别。你要知道,为了保持她们特别的发型,艺伎不会每天都洗头发,所以发饰可算是一件非常私人的物品。阿姨甚至不想去碰它们,这就是为什么她拿它们时要垫一块方巾。她把发饰包起来交给我,这么一来它们看上去就像我几分钟前拿过的那个被破布包裹的蛾子。当然,除非你懂得如何解释一个暗示,否则它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站在那里注视着阿姨手中的丝绸包裹,直到她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快拿着啊!”后来,在去学校的路上,我打开包裹又看了一眼那两件发饰。其中的一件是一把落日造型的黑漆木梳,边缘围绕着一些金色的花朵图案;另一件是一根亚麻色的木簪,一端有一小颗以两粒珍珠固定的琥珀。

我在校舍外面等着,直到听见下课的铃声响起。不一会儿,穿着蓝白两色袍子的女孩子就蜂拥而出。初桃在我认出她前就发现了我,她和另一名艺伎一起朝我走来。你也许会纳闷她为什么也在学校里,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出色的舞者了,而且她无疑通晓作为一名艺伎所需要了解的一切事情。但事实上,即使是最著名的艺伎,也必须在她们的职业生涯里不断进修更高级的舞蹈课程,有些艺伎五六十岁还去学校上课。

“嘿,瞧。”初桃对她的朋友说,“我想这一定是一根芦苇。看看它有多高!”这是她嘲笑我的方式,因为我比她高出一指宽。

“阿姨派我来这儿,小姐。”我说,“她要我查出你昨晚偷了谁的发饰。”

初桃的笑容消失了。她从我手里夺过那个小包裹,将它打开。

“啊,这些不是我的东西……”她说,“你从哪里弄到它们的?”

“哦,初桃小姐!”另一名艺伎说,“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你和加奈子两个人同宇和法官玩那个傻乎乎的游戏时,你们把发饰都拿下来了。加奈子回家时一定是戴着你的发饰,而你把她的戴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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