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陈奕潞
博然回家的时候,客厅里趴着那只暹罗猫,因为没人看管又把拖鞋叼上了沙发。房间里像是蒸笼般闷热,左边房间的门紧闭着。他踢掉拖鞋,一头扎进沙发,打开了客厅的空调。
阿丛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博然裹着毯子在冷风嗖嗖的空调下睡着的模样。她皱了皱眉,拿过遥控器把空调关了,又把博然的手机从他下巴底下抽出来,放到茶几上。博然醒过来,问她:“你干什么?”阿丛冷眼看着他:“手机快掉地上了,我帮你捡起来。”又道,“吃饭了吗?”
博然没有吃晚餐,却不想接这个话茬。他向来不喜欢在她面前撒谎,一来没必要,二来他这一天折腾下来,多说一句话都觉得累。阿丛像是看透了他,趿拉着拖鞋去厨房间做饭,把剩下的粥煮沸,切冬瓜和排骨来煲。她一面准备一面说话,都是白天打游戏的时候遇到的事,他一个字都不想听,阿丛偶尔停下来,眼睛看着他,那个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像是快要摇曳熄灭一样,于是博然笑笑:“那你完全可以不理他嘛。”阿丛嗔怪道:“可不是嘛……当时没有想到嘛。”
低下头,两个人的嘴角都迅速地下垂。博然是淡漠而又疏离的,阿丛则带了一丝绝望,只是抬头盛汤的时候,她又开开心心,哼着歌了。
一年前做了手术,入了夏之后,博然的胃口变得更加不好。起初他还和阿丛抱怨吃的食物不合胃口,她反驳:“你的身体是你自己弄垮的,不爱吃就不吃。”又比如:“这个汤最养胃了,我阿婆都这么煮给我吃,你不识好人心。”博然自己在医院做医生,怎么会不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但阿丛身上心里埋着一层固执,这固执里面包括了她爸爸妈妈和阿婆,他们说的做的就不可能是错的,所以即便从前被人骗了钱,也不是他们太过天真乱信人,而是那骗子可恶,下次再中招,如此几次三番,博然就再也不规劝,只在阿丛气哼哼提起的时候冷笑一声,她却要埋怨起他薄情来。
他们住在闸北一个偏角落的小区,十三层,太阳落山的时候看见如潋滟锦鲤的火色折反在对面大楼的玻璃上。博然端着汤碗站在窗边看,有巨大的如同螺旋楼梯一样的东西悬在远处的荒野之中。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阿丛道:“你吃完了吗?能坐下来好好吃饭嘛?什么毛病。”她语气里,他总像是她的儿子,又或者她的猫。她在她认为一定正确的事上,是丝毫不会讲究迂回和温柔的,永远都是一副颐指气使的霸道。他们最开始谈恋爱的那会儿,他对这霸道甘之如饴,只觉得她可爱,一切都愿意听她摆布。只是不知是不是手术之后身体一直没有康复,他心情糟得可以,手里剩下的那碗汤也忽然变得咸腻可恶起来。他把汤倒回锅里,把勺子扔在洗碗池。他动作没有收敛,带着报复和无所畏惧。把碗扔进去的时候,他是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的。然而还没等他回到房间,阿丛便在身后尖叫起来:“李博然!!你什么意思!!”
他推开自己房间的门,那只猫不知道何时蹲在了他的枕头上,看见他就像看见了鬼,急匆匆地跑出门外去。他关上门,坐在电脑前,打开《守望先锋》。那汤还是温暖熨帖的,让他多少恢复了精神。然而他刚刚进入登录界面没有几秒,阿丛便在门外开始摔东西。
博然把门插好,戴上耳机。一开始只是假装听不到,但进入游戏后,便很快真的听不到。他手机微信一条条振动起来:“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敢不敢出来和我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楼好高哦,天边的云彩好漂亮。”“从这里掉下去会死嘛?”“我死了多久你才会发现?”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一开始博然会立刻冲出去,把阿丛从阳台上拉回来。但看她每次演戏演得多了,整颗心渐渐冷下来:她无非是想要找回对他的控制权而已。“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死。”——这句话从来没有说出口,但这就是她手里用来威胁他的全部武器。博然集中精力打着游戏,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下来,门外也变得安静。
博然伸展胳膊,摘下耳机。他中午吃得不多,有些饿,想要叫阿丛热饭,这才想起两个人之前不欢而散。他皱眉,站起身来推开门,隔壁房间的门开着,空调已经关了,但是窗户是开着的,窗帘在风里轻轻飘荡。他心里忽然猛地抽紧,走过去后,往楼下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行人如常。
博然关上窗,回头到客厅和卫生间转了一圈,阿丛不在。那只猫也没有看见,博然一开始想它是不是从楼上跳下去了,最后却在鞋柜后面找到了它。博然不再担心,自己去热锅里的汤,开了火不一会儿发出煳味,这才发现阿丛把汤和饭都倒掉了。
心中升起无名火焰,袅袅翩翩瞬间熄灭,只剩唇边冷笑:“贱人。”
他踱到窗边打外卖的电话,要了一份瘦肉粥、一份咸蛋、一份水饺。外面大桥上车流缓缓移动,像是一道细碎光点汇聚成的小溪流。然后博然又看见了那座巨大的螺旋形的通向天空的楼梯。他后退了一步,眯着眼看它。
如果不是自己的幻觉,那是什么呢?他打开手机,放到照相模式,拍照。大概因为离得远,又太黑,拍出来根本看不出是楼梯,倒像是远远的烟囱冒出的烟。博然有些兴奋,翻了微博和朋友圈,搜索关键词“闸北、楼梯”,一无所获。
外卖很快就到了。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博然忽然觉得一直压在胸口的那层雾霾一样的黑色不见了。如果阿丛天天不在家该有多好。这念头冒出来,他自己先吓了一跳。不过三年前自己不就是一个人生活吗?那时候碗柜里落满灰尘,家里还经常能看见蟑螂老鼠什么的。他也不觉得怎样。倒是阿丛来了之后,房间才干净明亮起来,桌子上原本油腻的塑料桌布被换成了粉色格子布和玻璃板,椅子上的垫子和沙发垫子也都是她选的,窗帘、墙纸、鞋柜,还有百叶窗。阿丛和她妈妈一样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有时间总会打扫房间,把一切都整理干净。博然这样想着,脚底下忽然一痛,后退一步,发现那是一片没有收拾干净的瓷器碎片。他皱眉,想起了阿丛摔掉的那些他送给她的茶壶茶具。有一套日本来的蝴蝶茶具,茶杯把手和碟子边都有一只小蝴蝶,阿丛每次都要把两只蝴蝶摆到一条直线上。后来两个人吵架,她就全都摔了。不过说是吵架,博然其实每次都很少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知道她所有的台词和想法。也不是没有搬家离开过,但如果没有人打扫房间照顾自己的话,又觉得“凭什么走的人是我”“她生病的时候都是我在照顾”。把阿丛当作钟点工阿姨的话,事情就简单很多。只要听着她唠叨,不用回应就好了。
但偶尔她用那个眼神看他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不好受。不是感同身受地为她心疼难过,热恋期结束后,他就再也没有对她“感同身受”过了。他看透了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于是只剩下愧疚。那是“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黏着你”的愧疚。他的爱是真诚而短暂的。她的却更迟来而又绵久,带着多疑不安和苛刻的控制欲,像是寻仇的千年宿敌一般不肯放手。但让博然结束这段感情再换成别人,他也是不愿意的。不是不能,而是太累。像是潜入深海拿到一颗珍珠后回到了海面,之后发现自己并不是个擅长潜水的人,也对那份黑暗有了厌倦畏惧。此时你说再一次下去就会有新的珍珠——不,还是谢谢了,也许去商场或者淘宝就足够。
偶尔会约新认识的女生出去喝茶,很神奇的是,阿丛总是会发现蛛丝马迹,而后借此小题大做、歇斯底里。为什么不论去哪里,撒怎样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谎,她都会发现呢?博然觉得女人真是另一种生物,让他好奇的同时,又心生厌倦。那些小女孩也和当年的阿丛差不多,只是还不如阿丛专心,有时候做爱间隙还会时不时地翻看手机。博然对自己的皮相十分自信,却还是会在那小小的长方形电子设备面前败下阵来。她们拉着他合照的时候他也会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觉得自己只是个证明她们自身条件优越的道具。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那一定不是改变现状。现在一切都好,只要彼此不越过那个界限——
博然站在窗口,忽然睁大了眼睛。他看见阿丛从一辆银灰色的敞篷车上下来,和那开车的男人贴脸颊再见。她换了一身黑色抹胸配灰色外搭的小礼服,头发重新吹过,耳环在风里闪着锐利的寒光。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若无其事地进了楼。她那眼神里有种怨恨杀气,即便隔着如此高的楼层他都能猜出她在想什么。
博然站在门口等她。听见她用钥匙开门,闻见扑面而来的酒气:“几点了,你知道吗?”其实如果不是刚刚看了一眼时钟,博然也没有察觉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她出去多久了?刚刚那个男人是谁?但博然不想问她。想到她要借题发挥闹得他一晚上不得安宁,他就不禁握紧了拳。她不会怎样的。就算怎样他也不该感到耻辱,毕竟她不是自己养的一只猫一只狗,她有自己的生活。
阿丛醉醺醺地脱鞋,不知道是真醉假醉,摔在沙发上,拉着博然的衣服道:“帮我把扣子解开。”他帮她把衣服后面的暗扣解开,看见她内衣和脖子后面他名字缩写的文身,诧异地发现自己无论身体还是心里都没有一丝波动。这就是不爱了吧。也没有来得及升华成相濡以沫的亲情,只是单纯地淡薄成了一种冷眼旁观的好笑心情。他发现她的肩胛骨那么瘪,脊椎也因为瘦削而突出来,从前觉得性感的小细节,都变得那么丑陋难看。这样一想,他心中忽然有了某种优越感。他一面剥光了她的衣服,一面把她像扔麻袋一样丢进她的房间,有种报复成功的快意。如果开了空调她明天一定会感冒吧。他最终没有给她盖上毯子,也没有打开空调。只是放任她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等着明天早晨醒来时的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