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独唱团》的“所有人问所有人”栏目约我回答一些问题。问题如下:
1、你已是一个父亲,请问你对父亲最早的印象是什么?2、你还认识其他一些父亲吗?他们是怎么担任父亲的,有没有什么细节?3、你当父亲最主要的体会是什么?4、你儿子是打网球的,为什么这样选择?5、未来你想成为怎样一个父亲?有人问,什么时候离开中国都是明智的,大眼会帮孩子做些什么?
我的回答:
小时候我看过一部日本电影,《砂器》。讲战后日本东北部一对失去土地的父子,他们到处流浪,在大雨滂沱中赶路,在大雪天里乞讨,在崎岖山路跋涉。有一次,儿子被富家子弟殴打,瘦小的父亲拼命用身体挡住拳头和棍棒,滚落到水沟里。还有一次下大雪,父亲讨来一碗粥,用砂锅煮热了让儿子喝,儿子让他先喝,俩人推来推去烫到了嘴,痛得原地大跳,却又相拥哈哈大笑。。。。。。这个温暖的镜头,让我哭了。现在也不知为何。
那个父亲后来得了麻风病,被强制带到医院,儿子则被一户好心人家收留。后来儿子逃到了东京,机缘巧合学习钢琴并成为一名崭露头角的钢琴家,还认识了一名大金融家的女儿。正当谈婚论嫁时,早前的养父发现了他,让他去见亲生父亲。当时日本很重视门第,为了掩盖出身他在车站把养父杀死了。后来侦破的过程很复杂,我不太记得,只记最后的情景是:警视厅探员把钢琴家的照片递到麻风病院的生父面前,为保全儿子,生父拒绝承认这是他儿子。只是默默地看着照片,默默地,老泪纵横。。。。。。
这个镜头被评为日本人性系列电影里最经典的镜头之一,电影院的人哭得稀里哗啦。可我并没有哭,我不明白那个父亲为何这样做。等我明白,已为人父。
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那个斗士。如果你要问我当了父亲最主要的体会,就是这个回答。我们的父亲没有“一师是个好学校”那么英明神武,也不是《至高无上》男主角那种不怒自威,甚至连油画《父亲》那古铜色中透出的勤劳坚韧,也不大看得出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为生活所困,面色无光,有些不大不小的疾病。其中一些连感情也并不如意,很年轻就显出一些猥琐来。可是他们爱着自己的孩子,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蚁,不落下任何一次工作。
我家小区有个捡垃圾的大爷,到现在也不知他叫什么。他并非那种邋遢的垃圾大爷,衣着干净,见人很礼貌地打招呼。那辆板车总是很精心地把纸板盒、废旧电器、报纸归类,不掉下来任何垃圾。他儿子也在这城里打工。曾经觉得他儿子很不孝,后来才知他儿子也极力反对他这么干,可他总偷偷跑出来捡垃圾,骗儿子在家政公司找了差事。
他说,每回出来捡垃圾都要穿上好的衣服,保安就不会赶他,也不会给儿子丢脸。他偶尔会到我家来收一些纸盒,我妈会留他吃饭,每回他都虔诚地向我家供的观音作揖。我跟他交谈过一次,他说: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再半年,差不多首付就有了,我也可以回老家了。
中国的父亲跟全世界的父亲有些不同,由于众所周知以及不周知的原因,他们牺牲尊严来养活家庭。日复一曰捡着垃圾的大爷还算幸运。另外的就比如违章小贩夏俊峰,这个父亲只是想让儿子学画,才上街摆摊,可巨大的城市竟容不下一个烧烤摊,最终竟逼至杀人。想象瘦小的夏俊峰挥刀刺向身形巨大的城管时,蚍蜉撼树,内心该多悲凉。
你问我父亲是怎样的。他是个三流的音乐家,形象和性格都有些像《虎口脱险》里的那个指挥,暴躁而神经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逼我练琴,我若不从或弹错,便要打。我从小身形敏捷,闪躲灵活,有次钻到床下面去(新疆兵团那种床,下面可藏半个班),他跟着钻进来,我在里面用扫帚对抗,引发了床板的坍塌,他鼻梁都砸出血了。。。。。。还有次学校发大肉(新疆管猪肉叫大肉),因为天冷把肉冻得太硬,菜刀切不开,我俩就在院子里用斧头砍,我砍时大叫“砍死爸爸”。那天哈密大雪纷飞,他鼻尖上全是雪花,问我说什么,我又大声说“砍死爸爸”,他听了,就默默哭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
我现在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哭,不必问。
后来他跟我母亲离异,我随母亲回四川,从此聚少离多。后来知道他过得落魄,再婚也不幸福,女儿不想理他竟至离家出走。。。。。。几年前我俩有过一次很隆重的见面,我给他买了很多衣服,他很开心地试穿了所有衣服,又郑重地在镜子前走来走去。他把西服的扣子一口气扣到了最下摆,浑然不觉。
我爸是如此不堪的一个斗士,他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却成了码字师傅。他想把我儿子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可我儿子却成为网球运动员。那次他回河南时在车站认真拿起珂仔的手看了又看,说:手指这么长,韧带这么开,这么小都能叉一个八度,可惜了。。。。。。头也不回,黯然离去。
你问我和我的父亲有什么不同。曾经觉得有很多不同,现在觉得其实一样,我们都努力让自己在儿子面前装得从容不迫,却内心恐慌。儿子出生那天,我正在谈一件重要工作,听说要生了,急急开车向几百里外那座江边小城奔袭而去。
等我赶到,他已然出生。他神色安静,不着喜怒,正躺在襁褓里昏昏沉睡。他那样眼熟,却又无比陌生,像远方发来一封不知来历的邮件,我却不敢贸然打开,怕一打开,就接下一个高深莫测的任务。中途他曾经醒来过,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只淡淡地瞄了我一眼,那么骄傲甚至暗藏某种不屑。。。。。。然后又睡去。我盯着他,深觉责任重大又无法逃避。
我不知道其他父亲是否跟我有同样的感受,见到孩子第一眼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生命让自己感到迷茫。我曾对他半夜哭闹深感烦躁,对他风卷残云般把家里弄乱,怒火中烧。可渐渐的,不知何时、不知何事,他已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无需承诺,就知此生必须保护他,帮助他,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觉得拿一身洒满北美阳光的父亲来要求中国式父亲并不公平,北美式父亲是公民,势必有公民的尊严。可你看春运期间那些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从车窗翻进去,动作粗俗、表情难看。倘抢到一个位置必大声招呼,怕被别人再抢了去。刚坐定,就忙着找开水泡面,或用粗粝的手擦拭着苹果让孩子吃。他们爱孩子,还要在孩子面前装得若无其事。我们都知道,倘孩子们发现我们的不堪,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堪。曾经的一些事情,让珂仔哭了,说再也不要练网球了,因为我为供他练球,太辛苦。我大笑着骗他,告诉他:你不知道,老爸我其实是有很多的钱,我暗地里其实是一个有钱人,你看,这是银行卡、这是存折。。。。。。他很相信,深以我而骄傲。
所以你问“在任何时候离开中国都是明智的,李大眼要为自己的孩子做些什么”,我的回答是:我小心翼翼隐藏住自己不堪的奋斗,给他创造一个不必回答此类问题的条件。
就是,我得努力工作,每天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整洁的衣服,让他觉得父亲其实潇洒和浪漫,不甘人后,不输于人,成竹在胸。
我不要珂仔看出我的不堪。
我已是父亲。
1806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