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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秋(第1页)

山里的秋天从旧历的盂兰盆会时就开始了。

到了七月中旬的时候,已经听不到郭公和杜鹃鸟的叫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夏天的气息也消失不见了。七月末,田地里的稻穗渐渐发芽了。培育稻穗的过程中,经常会出现一种令人害怕的虻。它们总是像云一般密集地成群出没,让人和马都备受折磨。人在进山之前,必须用布料把皮肤遮个严严实实,以防被虻蜇伤。马为了躲避虻的攻击,也会挣脱拴在树上的绳子,跑得远的时候都到小屋这边来了。时常有村里人来我这边找马,一边说着“我的马又不见了呢”。

稻穗快要发芽的时候,田圃的修整工作也就告一段落,再也不用辛苦地去除杂草了。这时正值旧历盂兰盆会的农休。这对于农户们来说,是一年当中不多有的欢乐时光之一。在此期间,吃年糕和祭祖是必不可少的习俗,在此之后就是跳盂兰盆舞了。村里的年轻人也很喜欢聚在一起打棒球。除此之外,农户们还要进行敬佛活动。在我居住的村子,人们每年轮流当值,请花卷镇光德寺的高僧到那户人家去,让村民们聚在一起诵经。诵完经后,大家把各自带来的食物摆出来一块儿吃,还要为佛像供上般若汤——就这样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晚。高僧是从五里开外骑自行车飞驰而来的,稍微擦擦汗休息一会儿,趁着天还没黑,便开始在巨大的佛坛前诵经了。各户的村民们穿着类似环带袈裟的服装聚集在一起,十分和谐。诵经完毕后,在一间打通了的大房子里,把事先准备好的菜肴成排摆上,再按照本家、分家的顺序落座,酒宴就开始了。村里的年轻姑娘和大婶轮流为大家斟酒。时间差不多的时候,高僧就带着大家送的礼物,又骑车回到镇上去了。这之后,盛情的款待仍旧继续。敬酒时人们大多使用对方的商号或通称,如“田头先生”、“御隐居先生”等。一边高喊着别人的名字,一边用朱红色的大酒杯互相斟酒,实在是非常尽兴。

在距山口村约一里的地方,有一座叫昌欢寺的古老庙宇,盂兰盆舞就在那里举行。通往昌欢寺的路属于开拓村,虽然现在已是一条一望无际的康庄大道,但那里原本是一片长满了芒草和杜鹃花的广阔荒原。人们在这条路上一边跳着舞,一边不远千里地向昌欢寺行进。虽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但白天温度仍旧很高,所以我从没跟着去过。有时,行进的队伍也会来到山口村,在小学的操场上跳舞。村里人平时不怎么办像样的酒席,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倒是有很多,能让人把一年份的饱餐都吃个够。我也经常能从各户人家那里收到红豆年糕或是鲣鱼片这样的食物。那种白色的酒我也常喝。这种酒如果酿造得好的话,那美妙的口感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甜味和酸味比例适当,柔中又带点韧劲。一个人坐在地炉旁,用茶碗静静地品味,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舒心的事了。就算酿坏了,味道也是很不错的。这次品的口感又酸又涩,酒劲也很大,一口喝下去,感觉腹中好像火辣辣的烧了起来。因为胃里还没停止发酵,嗝也打得很欢。尽管如此,大家仍旧十分热爱饮酒。千杯但求一醉,因此村里得胃溃疡的人也不在少数。胃溃疡的症状就是胃里开了许多小孔,每年因为这个病死去的人也有很多。然而,没有酒大家就没法干农活,清酒又太贵、难以负担,所以造成这种结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农家的酒宴是一以贯之的。被邀请到别人家里做客,第一件事就是吃饭。坐在地炉旁,就着味噌汤和腌菜,大概吃一到两碗米饭。饭后,客人们一边抽烟,一边尽情闲聊。聊天持续的时间相当长,从进屋到闲聊结束,要耽搁三四个小时,这也是由于中间不断有新的客人到来的缘故。这以后不久,菜肴也准备就绪了,整齐地排放在桌子上。大家各自坐好,就像进行仪式般地开始互相斟酒了。场面渐渐变得混乱起来。有的人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拿着大酒壶和外黑内红的大木杯,在客人之间来回敬酒。在这时候,主人就从里间拿出一只巨大的太鼓表演起来。“咚”的一声鼓响,领唱人先起头——那是让他自己也倍感骄傲的歌声——然后大家一起合唱例行的《祝歌》。《祝歌》尽管比较单调,但又好似暗藏格律,一共要唱五段,是相当长的一首歌。唱完这首以后,大家纷纷大声唱起自己拿手的歌来,一边用手打着节拍。打拍子的声音很响亮,我简直要怀疑这声音是不是已经传到了外面的山间,大概还能发出回声呢。在此期间,酒是必不可少的,那种白色的酒也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偶尔要是发现了不喝酒的人,主人家立马就上去劝酒了,用空出来的手强行摁着客人喝。这时,小姑娘啊、大婶啊,还有老奶奶,都从里间排成一列走出来开始跳舞了。跳的一般是福神舞这样的舞蹈。客人们也站起来踉跄着跳起了舞,也有在中途就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这边的规矩是,如果不喝个烂醉,就不能尽兴而归。幸好我的酒量还可以,喝到最后也还能勉强保持站立。终于以为可以回家的时候,刚走到门口穿好雨靴,主人家又拿着酒壶和酒杯追过来,兴高采烈地让我们再喝几杯。这叫做“临别前的款待”。主人家还会塞点特产,让我们带走。已经渐渐入夜了,走在田间小道上,还能听到从刚才那户人家传来喧哗的太鼓声、嘈杂的人声,似乎要将溪水流动的声音都全部掩盖。盛宴还要进行到什么时候,我也说不准。只是岩手这边的人似乎格外好客,就算像这样乱成一团,也绝不会有人真的打架动粗。嘴上吵两句倒是常有的事,但他们也不会像关东人那样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至少这八年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旧历盂兰盆节过了以后,山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草木大多停止生长,开始专心培育种子。地里的番茄、茄子、扁豆已经长成,红豆和大豆也都长大了;暑伏天种下的萝卜已经生根发芽,白菜、卷心菜也差不多开始结球;过了二次花期的土豆长得更大了些,周围还不断有小土豆长出来;南瓜、西瓜、金瓜等也都堂堂正正地露出了可爱的小脑袋。后山上,白色的野百合零星开放,十分惹人注目,等到它们开始散发芳香的时候,就该是栗子登场了。

从山麓直到一些海拔比较低的山上,东北方长着许多栗子树。虽然这种树木质坚硬,但长起来却很快。无论砍了多少,很快就又能长成一片森林。秋天的时候,树上结满了栗子,怎么摘都摘不完,而且十分美味。我的小屋坐落在山口村深处,被一片栗树林包围着。到了九月末的时候,就差不多得开始采摘栗子了。

白天的时候还有点热,但早晨的空气是很清爽的,甚至略有点寒意。早上,我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从门口走出去,就能看见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掉下来的栗子。刚掉落不久的栗子色泽十分美丽,有种干净的感觉,特别是尾部那一溜分明的白色,简直就像还保持着生命一般。潮湿的地上四处散落着黑色和褐色的栗子,两种颜色互相交织,给人一种高雅的感受。开始捡栗子以后,发现目光所到之处全都是,连茂密的韭菜丛中、菊花的背阴面、芒草的根部都有栗子闪着光亮。我每天早上都能捡满满一箩筐,剩下捡不完的就放任不管了。捡的过程中也不断有栗子从树上掉落,砸在我的屋顶上,那声音出人意料的大。熊竹丛中也沙沙掉落了许多栗子,但掉在这种低矮灌木丛中的栗子隐藏得很好,几乎找不到它们的踪迹。

这山里的栗子大多是茅栗,果实较小,而屋子周围的栗子大小介于丹波栗和茅栗之间,吃起来刚刚好。我每天都要做栗子饭、煮栗子,或是用地炉烤栗子来吃。烤好以后,把埋在炉灰里的栗子拿出来,用湿纸包着,对着灯光,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总让我想起以前在巴黎街边吃到的烤栗子的味道。那时,摊贩总是“马龙薯!马龙薯!”[1]地大声叫卖着。我喜欢把热乎乎的三角形纸包装进口袋里,一边走一边吃。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场景简直如梦一般。我那时在法国,现在在岩手县,想到这里,喜悦之情总是溢于言表。

村里的孩子和大婶们也常常拿着篮子过来捡栗子。虽然山南面的山崖也掉落着捡都捡不完的栗子,但对于“哪里的栗子树结的栗子最好吃”这件事,村里人似乎也是有定论的。人们为了捡栗子,常常进到山林深处去。时不时碰上熊出没的痕迹,就飞也似的逃回来了。熊似乎喜欢在树杈上支起一个垫板,然后坐在那上面吃东西。

秋风渐渐转急,某个早上季节突然就变了。风从西山过来,猛烈地吹动着芒草,也带走了昨日白昼的暑热,天气一下子凉爽起来。宝石一般绮丽的东北之秋,每天都在延续着。天空是澄净的青蓝色,不时有鸟飞过。伯劳鸟一边叫着一边飞走了,红蜻蜓也成群结队地在低空飞行。一望无际的芒草原上,风一吹,白色的穗儿就像海浪一样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不禁让我联想到了瓦格纳的《黎恩济》那雄浑壮阔的乐章。芒草原中有着一条小路,路两旁开满了翠菊一类的小花,红紫相间,争奇斗艳。女郎花和男郎花也开了,它们要比寻常的植物高一些,有种鹤立鸡群的味道。不多久,紫色的桔梗花也开了,就像是少女忽然间睁开了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最后到来的是龙胆花,这种花矮胖矮胖的,在低矮处静静地吐露着它的花蕾。龙胆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植物,即使是在霜降的时节也仍旧顽强开放着。这个时节,孩子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漫山遍野地找野木瓜来吃。路边常常能见到吃剩下的木瓜皮,呈现着淡淡的紫色,很是好看。看到这些木瓜皮,我也能想象出孩子们吃木瓜时是有多么高兴了。如果说孩子们的最爱是野木瓜的话,那牛儿和马儿的最爱就非“胡枝子”莫属了。胡枝子是一种豆科植物,似乎非常受牲畜的欢迎。村里的人们为了给牛马准备饲料,经常上山去收割胡枝子。每次都把筐装满,堆得像小山似的,再这样挑回家去。山上的胡枝子长得很茂盛,我们这边的品种叫做“山萩”,略微带点红色。还有一种叫“宫城野萩”的品种,那红色就要深得多了。我曾把它们的根移植到我的小屋周围来栽种,一度长得很是茂盛。胡枝子实际上是种生命力很旺盛的野草,能够以落叶为肥料,从而不断生长。秋天正是胡枝子开花的季节,红色和白色的花朵次第绽放,实在是非常有韵味。牛和马最喜欢的是白花胡枝子。除了这些以外,秋天的山野里最引人瞩目的要数伞形花了。楤木和土当归的花序从巨大的花茎中抽离出来,灰白色的花朵在天空中如焰火一般盛放。其他高山植物属的花儿也都漫山遍野地盛开着。人要是一个不留神,可能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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