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可以把文章送到医院去?”高兴问道。
董丹的脑袋全是“人体宴”。他反问:“什么医院?”
“装蒜吧?”高兴在电话的那一头啐他,“谁不知道陈洋住的是豪华级的高干病房?”
董丹于是和高兴约定第二天上午两人在“绿杨村俱乐部”见面。在等高兴的时候,他逛进了二楼的诊疗部。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摆了六张干净的床,看起来毫无暖昧,任何人都会相信来这里就为治病。房间两端的两张床上,躺着两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穿着半透明的纸袍子,由两个戴墨镜、穿蓝色制服、看起来很专业的盲人按摩师为她们按摩。其中一位问董丹需要什么服务时,微微仰起脸。这是所有盲人的习惯性动作。董丹笑着回答说,等过个二三十年再说吧。
他回到了楼下,坐在大厅里等待。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不平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想着那个叫老十的姑娘。她是不是忙了一夜,现在正在睡觉呢?昨儿晚上,她又给客人做了什么样的服务?他起身开始在楼下乱转,希望能够撞见她。已经快中午了,可这地方感觉就像半夜。高兴照样迟到,她这人也许连自己的婚礼都会迟到,但愿她这辈子会有婚礼。等待的滋味很折磨人,因为心里抱着老十随时会出现的希望。此生此世如果有什么事令他憎恨,那就是这种叫他心惊肉跳的期待。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找到了出处,一扇门半掩,他看见刚刚那两个盲人按摩师,这会儿正坐在十三寸的电视机前面,墨镜架在额头上,看着屏幕上一个叫布什的家伙正在竞选美国总统。董丹心想刚刚他看见的那两位女病人,最好没有在这两个按摩师面前宽衣解带,即使是隔了一层墨镜镜片,她们臃肿走型的身体仍会被尽收眼底,哪怕是毫无兴致的眼底。
高兴到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一刻了。她对于自己的迟到连个借口都懒得编,只说她在赶一篇文章,没有写完就停手不是她的习惯。她在写东西的时候,从来不注意时间。
泡茶的时候,高兴抽出了一张印刷品,告诉董丹这就是他那篇有关孔雀宴文章的校样。
“校样”是什么东西?虽然他心里很想问,可是董丹却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把那张纸折起来,塞起了衬衫口袋。
“如果里头有些我帮你改过的字,意思不对,你得告诉我。你有些地方的用字,主编不太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所以把它改了。有几处我帮你重新写过,这样你的文章读起来才比较连贯。”
原来这就是校样:你对别人篡改你文章的许可。
“文章挂的是咱俩的名字,你不介意吧?我大段大段地帮你重写的!”高兴朝董丹促狭一笑。
董丹说他当然不介意。
接下来他就只好去首都医院看陈洋。他烦死了老是操控他的女人,始终想利用他这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坐在车上,高兴说起她昨天整个晚上都在网络上搜寻陈洋的信息,所以一夜都没合眼。有关陈洋戏剧化的生平,足足有两千多页,比最长的长篇小说还厚,文革期间他坐过牢……对呀,这谁都知道。说这话的时候,董丹装得十分知情。高兴继续说,他的罪行是反革命言论。可不是吗,那时候以这罪名坐牢的,太多了!不过这老家伙还是不长进,到现在还没学会控制他那张嘴,高兴说。语气颇带怜悯意味,可脸上却是另一回事,充满崇拜。董丹说:唉,他是改不了啦!代价不小。高兴感叹:坐了七年多的牢!董丹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七年!他坐牢的时候,画的那些壁画,但愿都被保存下来了,高兴说。壁画?你不知道啊?就是他在监狱墙上画的窗外四季呀!真是性情中人,在他没有窗子的牢房里,他画了一扇扇窗子,所以他每天可以欣赏到异国风景,还有四季变化,真够绝的。就是挺绝的。他的绘画风格一直在变,从风景到现在的抽象画,变了个人似的。那当然啰,奔驰车还是奔驰车,年年不都得变变模样?高兴说:你这是什么比喻?不伦不类。他说,他的意思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个魔术师,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能够随心所欲做出七十二变。高兴想了想,笑了。陈洋的老婆在他坐牢的时候跟他离婚的,对吧?没错,董丹回答,满脑子忙着把有关陈洋的信息分门别类地储存。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是他的祟拜者吧?高兴问他,想从他这儿得到确认。为什么结婚才两年,又离开他了呢?她又问。大概要崇拜一个人,非得离他远点儿。他说。
“别逗了!”
“谁知道?一个人喜欢你的时候,跟你没商量,她要是想踹了你,就有一万条理由。”
高兴说,要换了她,离开哪个男人,一个理由都不需要,不过董丹的总结有点参考价值。董丹心想,我行啊,现在跟人胡扯也是一把好手了。
当他们的车子从拥堵的马路开进了旁边的小街,高兴说他们去探望大师应该带点礼物。她犹豫是带补品还是名茶。董丹说,他的帆布背包里有一大串红辣椒。
“一串什么?”
“咱西北的红辣椒。我们有个乡亲是列车员,我父母专门托他带来给我的。今早我才从车站取回来。”
高兴笑得车都开不了了。她把车停在路边,才能好好地笑。妈呦,一串红辣椒!送给全中国最趁钱、最著名的大画家!
董丹等高兴哮喘似的大笑停下来,才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辣椒,这种特别的红辣椒别处找不着。
他们对到底带什么礼物还没吵出个结果,车子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大老远的,高兴就瞧见前方草坪上,有个庞大的身影在玫瑰花架的荫凉中踏步。她立刻朝前飞奔而去,丢下一脸困惑的董丹。
直到看见高兴跟陈洋握手,董丹这才搞清楚她飞奔是为了什么。看来,她已经把一切搞定了,跟老艺术家搭上了关系。她已经把他不存在的利用价值榨取出来,不再需要他了。然而,他们共同挂名的那篇文章,还在董丹的口袋里,她还是得回头张望,寻找董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