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峰就每年半夜半夜在西厦屋里忙罗。等回到堂屋里睡觉,回回早就睡得如死猪一般。她在被窝里带进一股寒气,将双脚放在他的身上去冰,他还不醒,心里说:这男人心倒豁达,也够大胆,都不怕我一个夜里不回来吗?这么一想,倒又恨起回回了:这是关心我呢,还是不关心我?
这一家人帮着禾禾,禾禾也就寻着活儿帮他们。他顶看不惯这家的一点,是厕所和猪圈放在一起。猪都是大克郎猪,嘴长得像黄瓜把。人去大便的时候,它就吼叫着向人进攻,需不停地吓唬和赶打。大便之后,猪就将人粪连吃带拱,脏得人脚插不进去。禾禾提出猪圈、厕所分开,烟峰最叫好,回回却说这猪吃大便长得快,又能踏肥。禾禾不听他的,几个下午,重修成了一个厕所。烟峰很是感激,就以后常指责回回不卫生,有人没人,突然闻到回回身上的汗味,就骂道:
“闻闻你身上,快臭了!你不会把那衣服脱下来洗两把水吗?”
“农民嘛。”回回红着脸,给自己找台阶下。
“农民就不干净了?禾禾和你不是一样下苦的,可哪里像你!”
“有垢甲有福嘛。”
“你身上的虱子都是双眼皮嘛!别夸说你福了,这么脏下去,我也和你离婚,看你比人家还有什么福?”
“那好嘛,我和禾禾搭铺睡了!”
每当烟峰到白塔镇去卖布料、染膏、糊窗子的麻纸、衣帽鞋袜、锅盆碗盏,叫回回去跟她参谋,回回或许就在地里忙活,或许就去垫猪圈,总央求禾禾去镇上卖豆腐时帮她拿主意。以致往后家里一切事情需要到白塔镇上去,烟峰就叫上禾禾一块去了。烟峰年纪不大,正是爱打扮的时候,要出门,便头上一把,脚上一把。从洼地里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倒像是去拜丈人的新夫妻。回回有时一身泥土从地里回来,家里门全锁了,等到一个时辰了,禾禾和烟峰嘻嘻哈哈地走回来,他问:“哪儿去了?”烟峰说:“镇上。”他倒不高兴了,说:“有什么要买的事,三天两头去浪,也不让我知道。”烟峰就顶道:“给你打招呼你也不去嘛。”回回倒没了话。
有时夜里禾禾做豆腐,回回让烟峰去帮个手,烟峰反倒执意不去。睡下了,两个人热火火地接着睡觉,烟峰就说:
“唉,人真不能比,禾禾一个人在西厦屋里睡呢。”
“嗯?”
“怪可怜的。”
“嗯。”
过了一个多月,禾禾并没有挣下多少钱来,回回家的猪却肥得如小象一样。烟峰主张交售给国家,赚一笔大钱,给家里添一些家具。回回却主张杀了吃熏肉。深山里,家庭富裕不富裕,标志不像关中人看院门楼的高低,不像陕北人看窗花的粗细,他们是最实在的,以吃为主:看谁家的地窖里有没有存三年两年的甘榨老酒,看谁家的墙壁上有没有一扇半扇盐腌火燎的熏肉。回回将猪杀后,一个半扇就挂在了墙上,另一半拗不过烟峰,在洼里的人家中卖了。但这些人家都是提肉记帐,烟峰收到手的现钱没有多少,想添置大家具的愿望就落空了。她自己买了一件衫子,给回回添了一双胶鞋,余下的钱买了几斤土漆,请东沟的木匠来将家里的板柜、箱子、八仙桌漆了一遍。木匠为了显示手艺,就分别在柜的板上,箱的四面,画了众多的鱼虫花鸟,造型拙劣,笔画粗糙,却五颜六色的花哨。烟峰十分得意,回回也觉得老婆办了一件人面子上的大事,禾禾却不以为然,说是太俗。一头猪,整肉处理完了,惟有那猪头猪尾,四蹄下水,好生吃喝了几天。禾禾也停了几天烟火,三个人就酒桌上行起酒令:一声“老虎”,一声“杠子”,老虎吃鸡,鸡吃虫,虫蚀杠子,杠子打老虎,三人谁也不见输赢,总是禾禾赢烟峰,烟峰赢回回,回回又赢禾禾。喝到七到八成,回回先不行了,伏在桌上突然呜呜哭起来,禾禾和烟峰都吓了一跳,问为甚这么伤心,回回说:
“咱们三个半老子人,这么喝着有何意思。半辈子都过去了,还没个娃娃,人活的是娃娃啊,我王家到我手里是根绝了啊!,,
烟峰当下没了心思,气得也收了酒菜,三人落得好不尴尬。禾禾也喝得多了,回到西厦屋晨,摸黑上炕就睡。烟峰安排回回睡下,坐着想心事,想自己这个家里,没儿少女,也确实孤单,而回回又是盼娃心切,往后的日子,虽然不缺吃缺穿,但不免会为无儿之事引起愁闷。越思越想,不觉落下一串眼泪。坐了一阵,听见西厦屋里并没有风箱声音,就走出堂屋,问道:
“禾禾,你怎么不做豆腐了?”
禾禾说:
“算了,嫂子,今晚不做了。”
“你这是想发家的样子吗?你睡得着吗?”
“睡得着,我困得实在不行了。”
禾禾是困得厉害,但并没有睡着,夜里的酒桌上,他总是看着回回两口的热闹,心里就想起自己的孤单。烟峰大方开朗,里里外外应酬自如,这要比麦绒强出十倍八倍。当回回伤心落泪之后,他一方面替这一家人的美中不足深感遗憾,一方面就同情起烟峰来,暗怨回回不该这么说话而捅了烟峰最忌讳的地方。转心又一想:这一家人为了儿女这么伤心悲观,而自己有着白胖胖的儿子,却夫妻分离,父子冲散,真可谓各家有各家的一本难念的经啊!看别人那么爱着儿女,自己有儿却不能去经管,一时良心又发现了,心里悔恨交加。再想,自己这么没黑没明的做豆腐,为的就是这个家能有一日重新和好,及早父子相见,可这豆腐买卖,挣钱却是这么不易,如此下去,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美满那个家庭呢?
他怀疑起自己这笔生意,心下倒灰了许多。第二天闲散了一天,什么也懒得去干了。就搭车到了八十里外的县城,在饭馆买了四五个猪蹄,一碗白酒,自嚼自饮了半日,晃晃摇摇又去剧院看了一场秦腔。秦腔是古典悲剧《赵氏孤儿》,又是为儿的一场催人落泪的戏,他就不忍心看完,出来蹲在剧院门口的一家烤红薯的摊子上买了几个熟红薯啃起来。
“老伯,你这烤红薯,一天能卖出多少?”
“百十来斤。”
“哎哟,那么多了!城里的生红薯多少钱一斤?”
“八分,现在收不下了啊!”
禾禾突然想起自己家的地窖里的那几百斤红薯了。红薯自己吃不完,也不想吃,这么一起卖给这老汉,也能挣落几十元哩。
第二天一早,他正要买票坐班车返回白塔镇,没想在街上遇见了当年一块当兵的一个战友。战友也是去年复员的,回来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墨镜戴上,香烟叼上,威风八面地开过来。两人见面,不胜亲热,叙说旧情近况,那战友正是要承包副食公司一批货物到白塔镇去,当下让禾禾坐在车上一路嘟嘟地回来了。两人在镇上饭馆吃了饭,禾禾就让将他家的红薯捎运到县城,两人便又去地窖里忙活了半天。禾禾动员回回也将红薯运去贩卖时,回回却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