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同巧算安排般,朱颖在生产那一天,正是炸裂由镇扩改为县,男人孔明亮从镇长荣升为县长那一天。那是下一年春天的三月十九日,整个世界都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了。镇改县的庆祝大会在未来准备筹建的体育场,人多得光挤掉的鞋子有整整五卡车,被一家制鞋厂连夜从会场清理拉走后,在厂里经过挑选、配对、再加工,重新运到各个城里的鞋店卖出去,使炸裂县某家制鞋厂的账目存款又多了两位数。那一天人们喝掉的汽水、矿泉水,累坏了几家饮料厂的水龙头。扔下的汽水瓶和矿泉水瓶,回收再用时,上百个捡垃圾的清洁工,用三天三夜的时间才把它们全部重又送回饮料厂。放的鞭炮救活了几家将要倒闭的炸药加工厂。贴的标语用完了几家造纸厂的纸。之后炸裂县就接连不断、三朝五日都要大搞庆典了,一庆典县里的经济、文化、政治就全都好起来。
朱颖生产是在刚刚由镇医院扩成的县医院。那一天县医院把所有的病人全都赶走后,把整个医院清场留给县长的夫人来生产。医院的门口停了六轮大花车,各条走廊上都摆满了鲜花和大花瓶。妇产科的门后、厕所都洒了法国香水和香料粉。为了检查朱颖怀子的胎位正不正,此前医院专门买了一台昂贵的检查机,后来又花巨资买了日本生产的腹腔透视机。接生是由医院院长亲自组织主持的,妇产科五十多岁的女主任,为了预防朱颖生产时出现的各种意外,提前准备了八种难产的方案,连血库的血浆都准备好了的。可朱颖被搀到产床上时,刚躺下盖着消毒产被和院长说了几句话,孩子就砰地一响掉坐在了产床上。
院长问:“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朱颖说:“医院里的香味呛鼻子。”
院长说:“你要做好钻心痛的准备哦。”
朱颖脸上突然有了惊慌和不安,“我的肚子怎么了?我的肚子怎么了?”她大声地唤着问着说,“它咋就和山一样塌下了?咋就和山一样塌下了?”
院长和妇产科主任慌忙爬在床上,撩开被子和朱颖穿的大裙子,看见她的宫门和城门一样大开着,孩子从那门里走出来,正屏声静气地蜷着落在一摊血浆羊水里。
把顺产的消息立马送到刚刚摘掉镇政府的牌子换成县政府招牌的县长办公室,明亮为一天镇改县的庆贺劳累得刚刚坐在旋转皮椅上,工作人员也才刚刚把县长的茶水放在桌子上,医院的院长就兴冲冲地跑来了。他对县长说:“夫人宫门开阔,生产顺利,是男婴,八斤八两重。”说完这些话,县长盯着院长的脸:“真是男孩吗?”院长很认真地说:“真的是男孩,八斤八两,多吉利的数字啊。”然后县长面前桌上的钢笔从笔尖开了一朵花。他面前的文件白纸上,也有了春天各色物样的树木和花草,连他对面的黄梨木沙发的扶手和背框上,都长出了春天的绿芽和枝叶。有一股完全是林地春天的植物的清香和鲜嫩,在他办公室的开阔里,漫天漫地地流荡与飞散。望着那些花草和香味,孔明亮脸上漾荡着很舒心的笑,他看着医院院长那张满心欢喜的脸,轻声问他道:“你刚才说我老婆宫门很开吗?”院长点点头,也很轻声地笑着说:“她很适合生孩子,县长要想再生第二胎,我把她准生二胎的各种医疗证明弄好送过来。”然后县长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和院长握了手:“你回去对我老婆说,孩子就叫胜利吧——镇改县终于成功了,胜利了,孩子就叫孔胜利。说我忙完县上的事,就去看他们母子俩。”
院长就走了。
院长走后县长把办公室的主任叫进来,让他立刻起草一份文件发下去。“他妈的,一个破院长不仅看了我老婆,还敢说她宫门很开阔——发份文件免了他的职!”办公室主任很快就起草文件,打印出来,盖上县政府的公印和县长的私人章,把医院院长的职位免去了。把妇产科主任调到了医院环卫科,专门负责清理医院的各种垃圾和卫生。还在那文件上告知全县人民,县长家生产大喜,有了儿子叫孔胜利。
·2·
坐月子是每个女人的大假期。朱颖在这假期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像人来人往的县城街边没有人去坐的路边凳。男人明亮做了县长了。她从医院产房回到家,刚把睡着的儿子放到床铺上,就有五六个保姆跟过来。她们有的是中年,有的是少妇,都是生过孩子有喂育经验的。其中一个少妇还不到二十岁,上个月生过孩子,这个月就丢下自家的孩子来朱颖家里争做保姆了。
朱颖是把儿子胜利放在床铺上,哄着睡着时,听到了大门口的敲门声。从楼上走下来,到院里看到树上、院墙上的喜鹊多成黑团儿,叫声稠密,如瀑布在那楼下跌宕着。她盯着那一团一团的喜鹊说:
“你们不怕把我儿子吵醒吗?”
那些树上、房上、院墙上的喜鹊都哑然无声了。
又朝天空扬了一下胳膊说:“都走吧。”
那些喜鹊全都飞走了。为了不吵醒屋里睡着的孩子,那扑楞楞的声音变得沉郁而绵软,如空泛的树叶落在土里样。待院里安静了,鸟雀无踪无影了,朱颖心神畅快地来到大门口,看到那五六个保姆都提着行李站成一片儿,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介绍信。她们有的是县组织部介绍过来的,有的是县工商局介绍过来的,有的是农牧局介绍过来的。而那年龄最小、刚刚生完孩子的,是当了宣传部长的杨葆青专门派来的。
“我要一个保姆就够了。”朱颖望着她们说。
她们就都道:“那就把我留下吧。”
于是争争吵吵,在门口闹了一阵,都担心自己被组织派过来,没有留在朱颖身边做保姆,没有侍奉照顾县长的儿子回去会被自家的领导——局长或部长,骂成一团肉浆的。就都说着自己的技能与特长,做保姆的万千合该与合适,似乎只有她才是侍奉朱颖、照顾县长的儿子的最佳了。这样吵了一阵闹了一阵后,朱颖一一接过她们手里的介绍信和推荐信,大致略略看一遍,说我儿子要吃人奶,不是牛奶和羊奶,我的奶不够吃了你们谁有奶?
最后就选留下了那位二十岁刚生过孩子的,又留下一个最为年长最会做饭炒菜的。一个照顾儿子小胜利,一个照顾朱颖的吃饭和穿衣,让朱颖这个母亲成为一个闲人了。闲至第三天,她想起一桩事:孔明亮还没回来看看他的儿子呢。闲至第五天,她一整天都在想着一句话:县长再忙也该回来看看他的儿子呀!她给孔明亮打了电话去,接电话的是程菁。程菁在那边听到朱颖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下了。她再把电话打过去,先是没人接,后来有人接了,却又是程菁斩钉冷冷的几句话:
——“你身边的保姆不够吗?”
——“孔县长是全县人民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男人呢。”
——“以后有事你都给我说。我是他的办公室程主任,孔县长的任何事情都归我来管!”
放下电话,朱颖像一阵风样又一次朝县政府的大楼卷过去。大楼前的哨兵拦她时,她仍然对那哨兵吼:“我是县长的夫人朱颖你们知道不知道?”到开电梯的电梯员身边又吼着:“我是朱颖你知道不知道?!”到了县长的办公楼层里,那些曾经见识过她的工作人员们,都出来站在门口朝她鞠着躬,只有程菁横在走廊上,像一棵满是枝叶的树木拦在她面前。程菁原是没有她高的,可她这时穿了乳青色的高跟鞋,和女干部最常穿的小翻领的女西服,还套着一件雪白女衬衫,人就变得庄重了,再也不是原来炸裂镇天外天大街上“世外桃源”的老板了。她像干部一样迎着朱颖站在那儿,笑着对朱颖轻声说:
“嫂子,您好。”朱颖把一个耳光打在了她脸上。程菁收了笑,仍是轻声地:“你敢再打我一个耳光吗?”朱颖哼一下,又一个耳光掴上去。程菁晃晃身子,努力没有让自己倒下去,用发抖哆嗦的声音问:
“你敢保证你家儿子他爹就是县长吗?你不担心你儿子长着长着不像县长却像了别的人?”这样问着话,笑又回到她脸上,像一朵花又开在田野上。她朝朱颖面前又逼着近一步,用手摸摸自己左脸上的耳光红,像捂着不让那血从她的脸上流出来,用更轻更轻的声音说:
——“姓朱的,你走吧,你对我好我啥儿都不给县长说。”
——“姓朱的,以后你不要再来这里了,这里是我的,你家是你的。对我好我会把县长夫人的名分留给你。”
——“姓朱的,回去想想法,要让儿子越长越像孔县长,千万别像别的人。”
朱颖就在那走廊上,在程菁面前呆站着,有汗从她的额门漫出来。从窗口透进来的那一天的光,在半空都是弯的扭着的。有一只黄鹂鸟,浑身艳丽地从高空飞来落到半空的窗台上,朝走廊上的朱颖隔窗看了看,再要飞走时,黄的红的羽毛全都脱下来,在窗台和半空舞着消失着。而那脱毛的黄鹂却成一只浑身光秃的家雀了,叽喳叽喳几声后,朝别的麻雀群里飞走着。头晕得连窗子、走廊和所有的人脸都在朱颖面前旋转着,她担心自己会立马倒下去,趁还没有昏倒之前又朝程菁看了看,当看到程菁的眼角光滑透亮得没有一丝纹络时,她心里慌一下,忙去扶在走廊的墙壁上。就在她顺着墙壁将要倒下时,她听见她那已出生半月的儿子,在她家里蹬着腿,瞪着大眼唤:
“娘——”
“娘——”
这唤声韧长结实,支撑着没有让朱颖倒下去。和程菁告别时,她在走廊上用她向来嘶大的嗓门唤着说:“孔明亮这辈子都是我男人!炸裂这辈子都是我们孔家的!”然后就在程菁和所有人的目光中,转身沿着她的来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