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莱夫把酒杯端在手指间。“我的朋友,请尝一尝这酒。它带有往昔的甜美滋味。品味一下吧,就仿佛你们在吮吸一根长骨头中的骨髓时,呼吸到了一个已被久久遗忘的夏天的气息。我真想在干杯的时候把往昔与现今结合在一起,把一九二二年的太阳和眼下的阳光结合起来。这个太阳,就是露辛娜,这个十分单纯的年轻女郎,她就是一个女王,而她自己却不知道。她在这个温泉城的布景中,就像一颗宝石在一个乞丐的破衣烂衫上闪烁光彩。她就像一牙弯弯的月亮,遗忘在白昼苍白的天上。她就像一只蝴蝶,飞舞在一片雪地之上。”
摄影师挤出一丝勉强的冷笑,说:“首长,您不觉得这太夸张了吗?”
“不,我并没有夸张,”伯特莱夫说,接着,他对摄影师说,“您有这样的印象,是因为您只是居住在生活的地下室,您,人不像人的醋罐子!您浑身散发出一阵阵的酸气,就像从一个炼金术士的热锅里蒸腾起来!您生活的目的就是在您周围发现丑恶,认定这丑跟您的内心一样丑。对您来说,这是能让您自己跟这世界和平共处的惟一办法。因为,本来很美好的这个世界,它让您害怕,令您别扭,把您不断地从它的中心排斥出去。它是那么的冷酷无情,不是吗?自己的手指甲里藏着污秽,身边却有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么,首先该做的,就是把这女人弄脏了,然后再从中取乐。不是这样的吗,先生?我很高兴,因为您把您的手藏到了桌子底下,我说到了您的手指甲,我说得肯定很有道理。”
“让您美丽的斯文见鬼去吧,我才不跟您一样呢,我才不是一个扎着花哨领带,穿着白领衬衣的小丑呢,”摄影师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
“您肮脏的手指甲,您满是破洞的羊毛衫,在太阳底下早就不是一件新鲜事了,”伯特莱夫说。“以前就有过一个犬儒学派的哲学家,他穿着一件有破洞的外套,在雅典的街道上溜达,想以此表现他对习俗的轻蔑,来赢得所有人的欣赏。有一天,苏格拉底遇到了他,对他说:我从你外套的破洞中看到了你的虚荣。您的肮脏也一样,先生,是一种虚荣,而您的虚荣是肮脏的。”
露辛娜几乎不能从她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她以前隐约有些面熟的这个疗养者,现在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前来援助她,她被他迷住了,被他自然动人的举止,被他冷酷的镇定迷住了,这个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摄影师的嚣张气焰化为泡影。
“我看到,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短暂的一阵静默之后,伯特莱夫对摄影师说,“请相信,我根本不打算冒犯您。我喜欢和谐,而不是论战,如果说我刚才一味听任雄辩的驱使,我现在恳请您原谅。我只想要一件事情,请您品尝这杯葡萄酒,请您跟我一起为露辛娜干杯,因为,我是为她而来的。”
伯特莱夫举起了他的酒杯,但没有人响应他。
“老板,”伯特莱夫对店主人说,“请您也来跟我们干杯吧!”
“就冲着这好酒,我永远愿意,”老板说,他从邻桌上拿过一只空杯子,倒上葡萄酒,“伯特莱夫先生绝对是品酒行家。他早就闻到我家酒窖的香味,就像一只燕子大老远地猜到了它的巢窝。”
伯特莱夫发出了欢快的笑声,这是一个自尊心得到了别人恭维的人开心的笑。
“您将跟我们一起为露辛娜而干杯吗?”他说。
“为露辛娜?”老板问。
“是的,为露辛娜,”伯特莱夫说,用目光指着他的邻座。“您也像我一样喜欢她吗?”
“跟您在一起,伯特莱夫先生,我们看到的只有漂亮女人。根本用不着仔细瞧这位小姐,就能知道她一定很漂亮,既然她就坐在您的旁边。”
伯特莱夫又一次发出欢快的笑声,老板的笑声也融入进来,奇怪的是,连卡米拉也跟他们一起笑起来,甚至从伯特莱夫一来到这里,她就已经觉得很有趣了。这是一阵意外的笑声,它具有惊人的和莫名其妙的感染力。仿佛出于一种微妙的共鸣,导演也跟着卡米拉笑了起来,接着是助手,最后是露辛娜,她也卷入这多声部的大笑中,就像投身于一通热烈的拥抱中。这是她这一天里的第一次笑。她的第一个轻松自如的时刻。她笑得比谁都厉害,当然,她不能满足于她的笑。
伯特莱夫举起他的酒杯:“为了露辛娜!”老板也举起酒杯,随后是卡米拉,接着,导演和助手也举起杯子,所有人都跟着伯特莱夫重复道:“为了露辛娜!”就连摄影师,最终也举起他的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
导演品尝了一口后说:“真的,这酒确实好极了。”
“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了!”老板说。
这期间,小男孩端来一大盘奶酪,放在桌子中央,伯特莱夫说:“大家请随便吃,它们都可口极了!”
导演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您是从哪里搞到这些奶酪拼盘的?我们简直就像到了法国。”
蓦然,紧张空气一扫而光,气氛顿时轻松下来。他们自由自在地聊着天,他们随随便便地吃着奶酪,他们在问自己,老板能从哪里找到这么些奶酪(在这个国家,奶酪的品种是很少的),他们不断地往杯子里倒酒。
众人正喝到最高的兴头上,伯特莱夫站了起来,对他们欠身致意,说:“我很高兴能跟诸位一起喝酒,我非常感谢大家。我的朋友斯克雷塔大夫今天晚上要举办一场音乐会,露辛娜和我,我们要去那里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