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依然温暖,尚有一丝黄昏的光芒,我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不像是威尼斯,反倒更像是我想象中的东方世界。院子中间有一个大理石喷泉,瀑布般的水依次落进一系列逐渐降低的碗中,所以到处都是流水的声音,像轻柔的音乐一样回荡着。周围摆满了栽种着花草的坛坛罐罐,散发出芳香的气味,每一面墙都贴满了精致的瓷砖,每一片瓷砖都有细腻的花纹,整体看上去,它们会让人们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百花齐放的明亮世界中。我曾见过很多游客,他们说君士坦丁堡有些宫殿的院子比乡村还要芬芳,人们不用离开屋子,就能觉得自己生活在自然之中。如此美丽,如此翠绿、如此光芒四射的艺术,然而没有他们信奉的神明的任何符号、雕塑或者画像。哎呀,最终他们会因此而遭到报应的,因为我怀疑灰蒙蒙一片的异教徒的地狱将会像火焰一样让他们痛苦难当。不过现在跟他在一起我挺高兴的,因为经历过街道上的疯狂之后,这里让人觉得很宁静。
“你感觉怎么样?”
“很高兴我不是一只水老鼠。”
“嗯。当时有人认为你是噢,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你在水里扑打。他们还拿你会喝进多少水打赌呢。你应该接受我的邀请,布西诺。我这次回来带了很多钱。你可以生活在一个备受尊重的地方,干吗要在这里任人奚落呢?”
“哎呀,我哪里听得懂你们的恭维话啊?”
“哈哈!你会学得很快的啦。你以为我刚来的时候能听懂你们这种鸟语啊?我在回家的航程中会教你的啦。”
“天哪,我不想再坐船了。”
“哈哈,只有威尼斯的小船才会沉没。土耳其人的船是海上霸王。”
“你听起来像一个吹牛皮的威尼斯人哦。”
“他们的吹牛也是跟我们学的。这也是我知道你到那边会觉得宾至如归的原因之一。”
我笑起来,发现这笑居然让我的耳朵有点痛。我们之前玩过这种游戏,他和我。阿雷蒂诺是对的。像我这种身材的人似乎在苏丹的宫殿很受欢迎。所以阿卜杜拉的购物清单上,除了丝绸、玻璃和珠宝,侏儒也排在很靠前的位置上。他曾经用很多君士坦丁堡的故事来诱惑我:那里有很多宫殿、花园和节日,对我来说应该既新奇又熟悉,它有个藏书甚富的图书馆,里面的书是从匈牙利掠夺来的;还有从罗德岛抢来的戴安娜和赫拉克勒斯的巨大雕像。当然,如果一座城市多数珍宝都是外地来的,正显示了它的伟大——威尼斯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和君士坦丁堡差不多,大教堂一半的梁柱和门前装饰着的栩栩如生的马匹雕塑也是从别的地方偷来的。再说了,尽管他信奉的神明可能是邪魔外道,但看起来他家乡的文化会把我当成一个人物,而不是一个畸形人。而在今天这个日子,我深深受到他的诱惑,因为正在动摇的,并不只是我的身体。
“……我告诉你,布西诺,那边奇妙的事情太多啦,比如会连放四个晚上的烟花。人们把花炮绑在大象的后面,花炮爆响的时候,大象会咆哮着到处奔跑。有上千个杂技演员踩着高跷,或者行走在连着方尖碑的绳子上,他们人数很多哦,你要抬头看,整个场面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那是人世间最盛大的节日。威尼斯有的东西,我们全都有更多,或者做得更好。”
“真的啊?那你这次来买什么啊,阿卜杜拉?除了我本人之外?”
他为自己的夸大其词哈哈大笑起来。我想要是在别的城市,我跟他肯定不能这样坐着聊天。威尼斯人和土耳其人虽然在海上时有交火,但两边都不会让宗教干涉到贸易往来。这是两个势均力敌的强国。有人说葡萄牙商人和新世界的金银迟早会使威尼斯没落,等到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奥托曼帝国会战胜她,取得海上的霸权。但我现在看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实际上葛里蒂大公的私生子以珠宝商人的身份生活在君士坦丁堡,而在阿卜杜拉·帕什纳的促成下,在阿雷蒂诺举办了那个晚宴之后,威尼斯活着的最伟大的艺术家提香依据一枚勋章给伟大的苏莱曼苏丹绘了一幅画像。我看到过,我觉得那幅画相当浮夸和死气沉沉,不过话说回来,我哪里懂什么艺术啊。苏丹陛下非常高兴,大方地赏赐了每个有关的人,包括阿雷蒂诺。如果我选择到他的宫廷中去当一个弄臣,肯定也能得到赏赐的。
我喝了一口酒,酒很辣。但我希望它再辣一点,因为虽然土耳其人热切地说了这么多,我还是觉得很冷。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布西诺?你不愿意去,不是担心那边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你这么聪明,肯定受不了这边的人对你的轻蔑,而且我觉得以你的野心,应该不会害怕新事物。我想你愿意留在这里,是因为怕你将要离开的人伤心。我说得没错吧?”
我耸耸肩。此时此刻,我甚至都不想再见到她,因为她的自私和欺骗让我很生气。
“我们是合伙人。”我孱弱地说。
“这我知道。我见过你们联手表演,非常好。或许我应该把你们两个都带走。相信我,在他的皇宫里,最受宠的总是外国的女人。她不像有些女人那么年轻,但他现在最宠爱的那个也不年轻了,那女人像个老巫婆,什么都要管。你家小姐要是能讨得他的欢心,就可以垂帘听政啦。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大有好处。”
“什么——你是说让她嫁到他的后宫当嫔妃?”
他哈哈大笑。“你们基督教徒说到这个总是又惊又怕。好像男人娶了不止一个女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然而在我所经过的‘基督世界’,每个城市都充满了娼寮,男人在娼寮中迫不及待地和很多妻子之外的女人上床。我相信你反对得这么强烈,是因为你嫉妒我们。”
人们很难把阿卜杜拉·帕什纳和对土耳其人的害怕联系起来。关于土耳其人的传说很多,而且很血腥:在海上杀人越货,奴役整个村庄,将男人的卵蛋挖出来塞在他们嘴里,用军刀将小孩像烤肉一样串起来。然而和他相处下来,我发现他是一个头脑澄明的人,精通人情世故,在我看来,他如果不是异教徒,肯定是个优秀的基督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