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情况不太好,今日凌晨咳嗽到天亮,帕子上都咳出了血迹,也就刚才晒太阳的时候呼吸均匀,稍微睡了一会。
胡荣六十二岁了,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的老人,在这个年龄走了,算是喜丧,胡荣这一生到了晚年算是圆满,与女儿艰难的和解,夕阳西下、风烛残年,胡善围觉得多陪的一刻是一刻。
胡荣缓缓摇头,“你不要这么想,孩子就像山林的竹笋,长的比你想象的要快,今天才露尖尖角,一场大雨过后,就拔节的长起来,不知不觉就你比高了。当父母的其实和孩子相处不了多久,要珍惜她的成长时光,别看她现在还依赖你,其实从她出生开始,你和她的距离就越来越远,孩子大了,心里有事,也不耐烦和你讲。”
胡荣是经验之谈,原配早逝,父女相依为命,靠着书坊过活那几年平静又温馨。胡荣为她精心挑选的未婚夫,品行端正,威武雄壮长的好,本以为父女会平淡幸福一生的,谁知……
胡善围晓得父亲是在说自己,“孩子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很难和父母达成一致。别说是和父母,就连我们自己、今天和明天、五年和五年后、亦或是十年、二十年,自己的想法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活在当下,要她自己决定便是了,我们每个人到最后,都只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和沐春现在只想给她一个完美的童年,给她一副好身体,给她信心和智慧,以后的事情,要靠她自己做出选择。”
胡荣听了,连连点头,“祥儿这孩子长的像我,但性格像你,你们都好强——不是说好强不好,只是这个世道,容不得太强的女人。你这性子,也只有姑爷刚好对你的脾气,一般人跟你过不下去的。姑爷这个人独一无二,世上仅有一人,你运气好,遇到了,牢牢抓在手心里了,将来祥儿未必有你的运气,能遇到姑爷这么好的男人。”
胡荣叫祥儿叫顺口了,春围夫妇也叫阿雷习惯了,两代人通常各叫各的。
胡善围听了,笑道:“父亲人活一世,非要操两代人的心。沐春老顽童般的性格,也只有我能容他,一般的女人,早气坏了。阿雷才七岁,您就操心她十七岁的婚事。您放心,我和沐春这些年的积累的底子,足够她选择自己的人生,她想要什么,我们都成全。”
胡荣吃尽了逼嫁女儿,结果父女反目的苦头,足足用来了二十年时间来弥补,见胡善围想得开,便放心下来,说道:
“这就好,只是,你现在这样说,将来未必会这样做,当父母的总是想把自以为最好的给孩子,认为孩子阅历浅,考虑的没自己周全,其实子女未必喜欢。将来你若和阿雷遇到同样的问题,一定要记得今日在爹爹面前的承诺,可不能反悔哦。”
“不反悔。”胡善围玩笑道:“可要我立个字据给阿雷收着?”
胡荣在躺椅上虚弱的摆摆手,“不必了,我信你。”
说了太多话,胡荣累了,昨晚不曾好眠,此刻昏昏睡去。
刚好沐春来了,胡善围不要他进来,就在外头等,自己摘下面罩,用醋洗了手,换了干净的衣服出去。
沐春忙迎过去说道:“京城来人了。”
虽说这是迟早的事,但胡善围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今天就要走吗?”
沐春点头,“皇后和东宫都搬去京城后宫了,小基是嫡长孙,要早日回去。小基非要当面向你辞行。”
胡善围拍马回家,纪纲和三保太监簇拥着小基迎接,小基慎重其事向干爹干娘行了拜礼,这才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
唉,阿雷妹妹还是没来送我,定是还没消气。小基不舍得,留恋处,兰舟催发,再无拖延的理由,只得上车,走向注定的命运归处。
三保太监送给胡善围一卷书,说道:“这是道衍禅师最近的新作,送给胡尚宫。路程实在太紧,不得空与尚宫叙旧,他日有缘再见。”
胡善围如获珍宝,道了谢,“三保太监有心了。”
纪纲嘻嘻笑着挤过来,说道:“我忙得很,你们一家人远在昆明,以后肯定没有机会再见,今日一见,应是永别。昆明这地方不错,你是幸运的,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你都做到了,上辈子一定积了不少不福报。”
胡善围觉得纪纲这话有些不对头,沐春最厌纪纲盯着他妻子看,于是挺身过去把纪纲挤走了,“行了行了,祝纪大人官运亨通,你走你的青云路,我们守着两亩菊花田,咱们不相干。”
纪纲也不纠缠,骑马跟上队伍,胡善围觉得少了一个人,问沐春,“阿雷人呢?”
不应该啊,阿雷明明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小基守丧的时候,她让出肉饼,自学孙悟空演戏,五年的玩伴,阿雷怎么没来送小基?
沐春说道:“说累了,歇午觉去了,我去叫她,她还朝我发脾气,横眉冷对的样子,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胡善围听了,不禁瞪了他一眼。
沐春立刻改口:“简直跟我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听见汪汪狗叫声,小黑跑过来,后面是骑着四川小矮马的阿雷,阿雷挥鞭,追着前进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