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无痕走后谢凌辉立刻到畅春堂探看大夫人的伤情,待他再回到檀雾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谢凌辉一夜未眠却毫无倦意,双手后负,一边沉思一边踱步。刚刚在畅春堂谢春荣命谢凌辉暂管谢府事务,谢家的大权又重新回到二房的手中。谢凌辉心情大好,余光瞥见帘幕后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正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偷瞄他,与他目光相撞便立刻低头做温顺状。谢凌辉略一沉吟,招手道:“初彤,随我来。”说罢站起身走了出去,初彤忙跟在谢凌辉身后出了门。
屋外风如利刃一般,饶是初彤穿着厚棉衣也忍不住狠狠打了几个寒噤。谢凌辉带着她径直来到府中的碧澜湖畔,此时隆冬腊月,湖水已经结了冰,如一面光溜溜的大镜子,只留有为钓鱼开凿的几个小坑。谢凌辉脸色沉凝,迈步走了上去,在冰面上负手而立,似神仙般飘然。他仰面看了看天空,而后回头向初彤道:“你过来。”
初彤慢慢蹭了过去,脸上怯怯的,谢凌辉看她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禁笑道:“你不用怕我,没人的时候我们就像一起偷喝酒时那样随意才好。”
初彤点点头,想要笑一笑,但脸上的肌肉已经冻僵了,只得拖着两条鼻涕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容。
谢凌辉看罢忍不住乐出声来,凤目中笑意盈盈。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对初彤道:“给你看样东西。”说罢摊开掌心,只见他手心当中有一枚小小的杏花银簪,正是初彤昨晚刺伤丫鬟的那根!
初彤看罢登时一惊,立刻想起自己当时光顾慌张,忘记把簪子从尸体上拔下来,刚想伸手将簪子拿回来说些什么。只见谢凌辉将手掌一合,对她微微一笑,紧接着便把簪子掷了出去。只听“咚”的一声,银簪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到了为钓鱼开凿的小坑之中。
初彤心中连连哀叹可惜。正心疼着,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支翡翠流云簪,青嫩欲滴,正是谢凌辉常戴的那支。
谢凌辉笑道:“那簪子不必再要了,沾了死人难免晦气,从今以后你便戴我这个吧。”
男女之间赠送钗环簪佩本是极暧昧的事,但谢凌辉只觉得从小到大从没有一个人让他觉得像初彤这般趣味盎然生气勃勃,能让他无拘无束的欢笑甚至纵情饮酒,所以对初彤颇有好感。而更让他觉得难得的是他布局刺伤大夫人被初彤撞破,那小丫头居然能随机应变,机智的化解危机。谢凌辉原本便不是仁善之辈,所以初彤的做法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何不妥,反而觉得她是可造之材,从而萌生了将她培养成左膀右臂的念头,所以此刻赠给初彤什么东西他都不觉得过分。
初彤听了谢凌辉的话顿时一愣。谢凌辉嘴角噙笑,亲手将簪子插在初彤发间,然后左右端详道:“不错,你戴正合适。”
谢凌辉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目看得初彤浑身发软,她赶紧低下头,难得的忸怩起来,结巴道:“谢……谢二爷……”心中却道:“啊呀呀,二爷当真是美得紧,简直是天姿国色,颠倒众生。若不是他心肠太狠毒,当我的相公还是不错的。”
谢凌辉迎着猎猎寒风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初彤道:“尸体我已经处理好了,今后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吧?”
初彤急忙道:“知道。初彤明白,有些事情吧,做过了就要马上忘记。”
谢凌辉满意的点点头,沉吟了半晌道:“今后谢家就由我当家了,初彤,你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也跟着洪管家他们历练历练。我身边的这几个人,卷翠最老实忠厚,但是嘴笨固执,不思变通;紫鸢聪慧,办事妥帖,为人颇有义气,但是性格过于耿直;原先我娘有两个心腹丫鬟,涵香和玉屏,是娘一手调教出来的,都伶俐干练。这几个人今后必然要用上一用。”
初彤问道:“二爷,房里还有绿翘,您怎么没算上她?”
谢凌辉转过身,轻笑一声道:“绿翘么,确实生得美,在谢府的丫鬟里面算是尖子了,平日里我也对她多有亲近。绿翘乖巧时固然妩媚可爱,但恃宠而骄,只能在房里做做针线罢了,不是担大任的材料。”而后他略一皱眉道:“何况我大哥还对她……”
初彤立刻会意的点了点头,心道:“看来这二爷是个明白人,没被美色蒙了眼。”不过想到谢凌辉夸赞绿翘是府里最漂亮的丫鬟,心中又免不了酸溜溜的,暗骂他没眼光。
谢凌辉自然不知道初彤心中正愤愤不平,他随意和初彤又说笑了几句,便带着她回到了檀雾园。
从此初彤便在谢府住下了,她聪明机灵狡猾多诈,颇会察言观色,所以深得谢凌辉赏识,一时之间成了谢凌辉身边的红人。谢凌辉在骁骑营任了副参将的虚职,将谢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大夫人伤愈之后再想夺权也无从下手了。
而二夫人疯病也久治不愈,终日对着墙壁喃喃自语,谢府请遍名医也无济于事。谢家二小姐谢秀妍见母如此决定带发修行三年,拜遍名寺佛山为母祈福病愈。此消息一出再次轰动京城,人人皆赞谢二小姐知书达理,孝行德配天地。
三年后。
七月,天热得仿佛下火一般,到中午更炙热难耐。此时檀雾园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老婆子提着水桶,身穿蓝衣的拿了瓢浇灌院子里的树木,穿着灰衣的拿着剪刀剪下几朵开得格外娇艳的芍药蕙兰,放在身边的荷叶大托盘里。忙碌了一会儿,蓝衣婆子说道:“今儿是二爷的生日,到晚上这檀雾园要设宴,二爷请了些豪门的公子哥儿来做寿,今早小厨房就开始准备了。二爷一早带着初彤和洪管家出了门,屋子里的其他姑娘还在午睡,我们先歇歇,等一会儿有动静了,再进去送花也不迟。”
灰衣婆子点点头说道:“初彤现在是二爷身边的红人,二爷行动坐卧处处离不了她,见了她就眉开眼笑。原来服侍他的绿翘、卷翠、紫鸢竟然都比不上了。”
蓝衣婆子道:“初彤那小丫头从上到下都透着那么股子机灵气儿,会讨人喜欢,模样又标致,性情也随和,来到府里三年对谁都笑嘻嘻的,能不招人爱么?况且她还救过二爷的命,自然更让人高看一眼,听说二爷还把府里的放钱查账的事交给她。”
灰衣婆子看看四周,刻意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绿翘和初彤不和,两个人明里暗里斗着呢。”
蓝衣婆子低语道:“谁说不是?绿翘的心思府里面上下都知道,她是二夫人当年亲自挑选放在二爷房里的。当时二爷年纪慢慢大了,二夫人怕他出去招惹脏的臭的,特地在丫鬟堆里挑了个尖儿。绿翘那小模样儿是没的说,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要通房的,尽心尽力的伺候着。况且咱们辉二爷也是人中龙凤,哪个姑娘见了不魂牵梦绕?”说到这里蓝衣婆子嘿嘿一笑,“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初彤一来就没她的份儿了。她年纪越来越大,今年都十七了,府里的规矩,丫鬟满二十岁的便要出二门,不是许配给小厮就是赏赐一批嫁妆打发出去。到现在二爷还没……嘿嘿,她能不急吗?况且二夫人又魔怔了,她找谁做主去?”
灰衣婆子咋咋嘴道:“听说两年前煊大爷看上她了,不过绿翘倒倔得很,死活没走,留了下来,二爷好像当时也没舍得放人。”
蓝衣婆子撇了撇嘴说:“此一时彼一时也,绿翘不过是长得风流妖俏,但我看初彤如今出落得更水灵些,二爷还有什么舍不得绿翘的。再说,煊大爷怎么比得上二爷?绿翘是个明白人儿,大爷是个风流的种子,京城里有名的窑姐儿十有八九是他的相好。大夫人管他不住,老爷政务繁忙,大房的媳妇儿也是个软性子。大爷在自己房前屋后种了一片菊,说自己是隐士陶渊明,最看不得沽名钓誉读书做官的人,说他们是什么国贼禄蠹,他天天吟诗作对的不务正业,哪像二爷,原先是骁骑营的副参将,现在又蒙皇恩到了九城提督兵马司任职,前儿还随圣驾南下巡游,日后前程远得很,还不做官做宰的光耀门庭么?我看谢家往后也就只能指望二爷了。”
灰衣婆子咳了两声说道,“绿翘心比天高,又跟了二爷几年,寻常男子还哪能入得了她的眼?其实……”
刚说到这里,蓝衣婆子猛地推了灰衣婆子一下,往蔷薇架子一努嘴,灰衣婆子吓了一跳,定睛望去,果然见到蔷薇架后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个人,只不过此时正是蔷薇怒放的时节,架子上绽满了红白粉黄紫的各色小花,翠绿的枝叶浓密交缠,所以看不清后面站的是谁。两个婆子互相对望一眼,使了个颜色,悄悄起身顺着墙根溜到后院去了。
蔷薇架后,绿翘银牙狠狠咬着红唇,手中的帕子快被拧烂了。她最后“哼”了一声,扯下一朵蔷薇花在手里捏得粉碎,丢在地上转身跑回屋子去了。
此时从大门走进来一位神明爽俊的年轻公子,沉静雍容,风采过人。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俊俏小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动,透着一股子机灵狡黠。那年轻公子正是谢凌辉,而小厮则是初彤装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