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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第1页)

战火终于熊熊燃烧起来。

周六早晨,萧山盟吃过早饭,收拾了碗筷,就要出门。李曼脸黑黑地叫住他:“干什么去?”

萧山盟说:“昨晚不是跟你讲了,我今天去医大陪锦书。”

李曼说:“先不要去,我有几句话和你说。”语气很严厉,不容抗拒。

萧逸挤出一声干咳。他不善于伪装,谁都听得出这声干咳有多么生硬和做作:“让他去吧,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李曼突然提高嗓音,声调尖锐刺耳:“不行,必须现在说。”李曼一向注重个人修养,在家里说话也慢声细语,极少像今天这样失态。近半年里,这是她第二次因锦书的事情和萧山盟争吵,但这次的决绝态度和蛮横语气都比上次要强烈得多。萧山盟有些发蒙,意识到乌云压城,一场狂风暴雨在即,他却完全不知道为了什么。李曼的脸色和语气预示着这将是一场惨烈的战争,他必须认真对待。

他愣了几秒钟,走过去扶住妈妈,一只手在她后背轻轻摩挲,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妈,我听你的,咱娘俩儿先说说话,你别急,坐下来好好说。”说着,手上轻轻用力,让李曼坐到沙发上。

萧逸也在努力缓和气氛,倒两杯橙汁放在两人面前,说: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心平气和地说开就好了。”

李曼冷笑一声,透着不屑和讥讽:“这是能说开的事吗?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原则,这件事已经突破了做人的底线,我说出来都怕脏了我的口。我问你,你知道云锦书他爸犯的是什么事吗?”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目光炯炯地盯着萧山盟,似乎要刺到他心里去。

萧山盟才隐约明白今天的战火要烧向何方,又是锦书家里的事。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些愠怒,不知道李曼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三番五次地提及,这份絮叨、计较、蛮横,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再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端庄慈爱的妈妈。但是他不能发火,他必须控制自己的脾气,不能吵,不能让形势恶化。他要找到一条有效的途径,纠正李曼对锦书的偏见,为锦书和她的父亲正名。这很难,他知道转变一个人的思想有多么困难,尤其当这个人带着深深的先入为主的成见时,要把她扳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别无选择,必须要努力尝试,绝不能听之由之。

萧山盟故作轻松地说:“妈,我正想和您说这事呢。都怪我不上心,没想到这件事给您造成困扰,不然我早就和您说了。锦书家的事情我都清楚,她爸妈离婚了,她爸后来又患病去世,都是不幸的遭遇,难怪她不爱对别人说,每说一次,就相当于揭开一次疮疤。”

李曼很反感:“你的意思是我不顾别人感受,非要打探人家隐私?我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长舌妇?”

萧逸忙打圆场:“话不是这样说。锦书和咱儿子处朋友,咱们想更多地了解她也是正常心理,做父母的哪有不关心儿子的。不过,盟盟和锦书都不是小孩了,都很成熟懂事,我相信他俩能处理好个人事情,即使有些外在的阻碍,他们也能克服。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的恋爱不成功,最后以分手告终,天也塌不下来,两个孩子在年轻时经历过磨炼,以后会更坚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适合什么,对他们的一生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咱们做父母的,尽量不参与、不干涉孩子的事,放手让他们……”

萧逸的语气和缓,尝试安抚李曼,谁知却愈发激怒了她。她把装满橙汁的杯子在茶几上重重一蹾,发出沉闷的响声,橙汁飞溅,洒在茶几上、地上和萧山盟的腿上。李曼怒不可遏,连珠炮似的对萧逸开火:“昨晚跟你谈了大半宿,你就一直和稀泥,现在你还想把事情不清不楚地蒙混过去,你究竟站在谁的立场说话?你说云锦书成熟懂事,这话没错,可是你说咱们盟盟成熟,我坚决不同意。他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校园,咱家家庭环境宽松,社会关系单纯,盟盟没经历过挫折,压根儿不知道人性有多复杂,人心有多险恶。说到耍心机,两个萧山盟绑在一起也不是云锦书的对手。包括你,老萧,书生气太浓,总是把人往好处想,把事情简单化,看问题不够深入,处理事情不会通融。就说上次,慕市长的女儿搞房地产,要拆庄严寺,你横竖拦着……”

萧逸忙打断她:“咱们就事论事,话题别扩散,别翻旧账,否则越说越乱,就没法谈了。”

李曼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重重叹口气:“我跟你爷俩儿真是操碎了心。”

萧山盟听出她的语气稍有缓和,忙乘虚而入:“妈,我从不怀疑,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妈妈。从小到大,从学习到身体到情感生活,您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锦书确实有做错的地方,她和您沟通不够,尤其在她父亲的事情上不够坦诚。当然,她也许有她的顾虑,这是她的年龄和成长经历决定的,我认为,咱们还是要给她时间,信任她,包容她,让她慢慢………”

李曼才压下去的火气又蹿了起来:“给她时间?这难道是时间能解决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大是大非问题,你和她多处一天,咱们全家就跟着多丢一天脸。你知道她爸是在哪里病死的?在监狱!死刑犯!”

萧山盟脱口而出:“不是死刑,是无期徒刑,因为案情有疑点,法院在量刑时予以考虑,没有判处极刑。他爸没有罪,是被冤枉的。”

李曼瞪大眼睛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我,瞒着你爸。”

萧山盟辩解说:“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听锦书说的,没打算瞒着您,就是没得空跟您讲。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锦书不愿意咱们知道,也情有可原。您是听谁说的?百合?”

李曼强压住怒火:“听谁说的?好,我就告诉你,云锦书他爸犯事时,章涤非在楚原日报社做分管社会新闻的副总编,从发案到宣判,他亲自抓的系列报道,前前后后有七八篇,案情清楚,人证物证俱在,云锦书他爸居然还敢红口白牙地喊冤枉,冤枉个屁!他敢!他还觍着脸!你可真行啊,找了个名人的女儿做女朋友,就可惜是个千夫所指、万人痛骂的名人!要不是沈皎皎讲出真相,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她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像被人打耳光一样难受。”李曼越说越激动,眼睛里泛起泪光。

萧逸替锦书说话,也宽李曼的心:“锦书爸爸的旧账,不该算到她头上。锦书这孩子本质很好,单纯善良,又会关心人,盟盟和她在一起不会吃亏,咱们没必要揪着上一代的事不放。”

李曼冷笑说:“她单纯善良?她上高中时就敢为了一个保送名额勾引副校长,那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女生能做出来的事儿?

那是死刑犯的遗传基因在作怪!”

李曼越说越难听,萧山盟的情绪也渐渐失控:“妈,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您说出来的话。锦书真的不稀罕那个保送名额,更不会为它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她是被人陷害的。我上次已经向您解释清楚了。我们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但是我们自己不能给锦书泼脏水,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承受来自亲人的压力,这对她不公平。关于她父亲的案子,我并不清楚所有的细节,但是既然锦书坚信他是被冤枉的,我尊重锦书的看法。而且,正如我爸所说的,即使锦书的父亲有错,也不应该由她来承担后果。我爱锦书,一直希望我们的感情纯洁而简单,不受外界干扰,不因世俗压力而动摇。”萧山盟真情流露,眼圈红了,激动得右手轻轻颤抖。

李曼比他的火气更大,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愤怒得声音都有些变形:“好,我就是世俗,正在给你施加巨大的压力。她爸是被人冤枉的,她是被人陷害的,她一家都是纯洁的小白兔,是别人不好,全社会都对不起她。我就纳闷了,怎么别人单单就盯上了她家,只坑她家人呢?”

萧山盟耐着性子解释:“她被那个副校长陷害,和她父亲的案子是有关联的。正由于她父亲的事情,她在学校里相对弱势,被人指指点点。而那个无良的副校长以为她好欺负,即使出了事她也不敢张扬,才对她做出禽兽举动。他没想到锦书并不逆来顺受,勇敢抗争,等到事情闹大了,他反咬一口,污蔑锦书勾引他。锦书因此背上处分,是她的不幸,对她的人生境遇是雪上加霜。但这不是她的错,而且她能够在遭遇重大挫折后不气馁,仍热爱生活,保持乐观的人生态度,对未来充满希望,值得欣赏和敬佩。”萧山盟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话,幻想着或许有某句话可以打动李曼。

可是怒火中烧的李曼对他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学校对不起她,公检法也对不起她,全世界都错了,只有她一个人对。凭什么?就凭她是强奸杀人犯的女儿?”

萧山盟并不知道锦书父亲入狱的原因,虽然明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却一直往职务犯罪的方向猜想,猛然听到“强奸杀人”四个字,吓了一跳,不满地说:“妈,您可别瞎说。”

李曼既气愤又激动,两颊绯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嗓音像撕裂了一样沙哑:“我瞎说?我瞎说?云锦书他爸强奸杀人,被人当场抓获,人证物证一样不缺,检察院公诉,法院判决,报纸电视台报道,难道所有人都商量好了,一起编造罪名诬陷他?我告诉你,他爸不仅是罪犯,而且是最让人唾弃的强奸杀人犯。全楚原都知道这件事,云锦书却妄想把我们蒙在鼓里。这样明目张胆地欺骗,这样卑劣的人品,说她有强奸杀人犯的遗传基因,难道还冤枉她了?”李曼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萧山盟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眼前金星飞舞,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个陌生、狂躁、暴戾的女人是谁?李曼并不是第一次对他发火,可是以前远远不及这次猛烈,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打来,让他无从招架,无处躲藏。他内心忽然生出深深的恐惧感,为他无力把握的人性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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