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接过了手帕,一边擦眼睛,一边侧身让了路,只说话,不看她:“好,你去吧!今天……街上人特别多,特别热闹。”
叶春好走了,张嘉田也重返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正在一间大客厅里,客厅正中摆着一圈大沙发,满满坐了一圈人,张嘉田打眼一望,认出了林子枫秘书长、魏成高参谋长、陈运基师长、莫桂臣师长——这是他一眼之中认出来的,其余众人他来不及瞧,因为雷督理对他发了话:“嘉田,过来。”
在众人的注目礼中,他走到了雷督理跟前:“大帅!”
雷督理对着众人说道:“当初我派嘉田去处理文县的烂摊子,你们嘴上不说,背地里笑我是异想天开,结果怎么样?”说到这里,他跷着二郎腿往后一靠,得意地环视众人。
林子枫很平静地一声不吭,魏参谋长笑道:“大帅,说老实话,这真是我们想不到的事情。当初我们看张师长简直就是个小孩儿,心想您让这么个小孩儿过去,能办什么大事呢?结果啊,英雄出少年,人家不但把事办成了,而且还办得好,办得漂亮!所以,我一来是要恭喜张师长的成功,二来也要夸一夸大帅您的这个眼光。”
张嘉田到了这个场合,就一点私人的情绪都不敢有了,戴面具似的戴上一脸笑容,他听见“英雄出少年”五个字,连忙摆手说出了一长串“不敢当”。莫师长便是笑道:“真看出小张心里有大帅了,连说客气话都带着大帅的一份。”
张嘉田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了雷督理,偏巧雷督理目光一转,也望向了他。他是带着满面笑容的,笑得还很喜庆,于是雷督理仿佛很满意似的,也是一笑:“过来坐吧,傻站着干什么?”
张嘉田没时间思索,依言坐到了雷督理身边,坐得草率仓皇,坐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距离雷督理太近,两人简直是要挨在了一起。他年轻火力壮,穿得少,又因为屋子热,雷督理的衣裤也单薄。两人的大腿互相接触了,他能隔着两层裤子,感受到雷督理那没什么温度的肉体。心中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厌恶感,他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挪。
雷督理这时说道:“文县那个烂摊子,让我本人去收拾,也不会有嘉田这样好的成绩。”
众人都瞧出张嘉田是他的新宠儿了,当即大起胆子开起玩笑,说大帅这一回也被张师长压了下去。张嘉田从来没被这么多大人物赞美过,竟被夸了个手足无措。而雷督理等了片刻,待这些人把热闹话都说够了,才又笑道:“这一次在战场上,他是胜了我一筹,不过在情场上,我也占了他的上风。秘书处的叶小姐,他仰慕许久,简直要害单相思,但是毫无实际的行动,结果是我把叶小姐追求到了手,他白费了许多心思。”说到这里,他顺手一拍张嘉田的大腿,“终究还是年轻,孩子一样。我若是叶小姐,我也不要他。”
此言一出,客厅内的话风立时转变方向。林子枫这时终于开了口:“若我猜得不错,大帅已经和叶小姐订婚了。”
订婚后头牵连着的就是结婚,乃是大喜的事,众人自然要向雷督理大大地恭喜一顿。雷督理含笑听着,张嘉田也含笑听着,知道雷督理方才是在故意地制造时机、宣布消息。一般的人都知道他爱叶春好,爱来爱去的,叶春好却成了大帅的未婚妻,他不遭人嘲笑才怪。
事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事实,但雷督理换了个说法,把他对叶春好的单恋,说成了是毛头小子“不懂事”的游戏,纵然失败了,也没什么可耻可笑。
他知道,这是雷督理在护着自己,给自己脸。自己不能再“闹”了,再闹就是不识抬举了。
况且,叶春好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什么人。
(三)
张嘉田过了有生以来最孤独的一个新年。
雷督理真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年前不但赏了他十万块钱,还把新从德国购置来的军火武器分给了他一大批,够他装备整整一个团的。除此之外,他的年夜饭也是在雷府吃的。雷府的除夕夜过得很简单,雷督理对于自己的祖宗十分冷淡,完全没有要祭拜的打算,倒是提前在炮庄里订购了许多烟花爆竹。
叶春好知道雷督理身上还留存着一点孩子性情,所以忍着寒冷,陪他站在外面看烟花。烟花爆竹都摆在了府内的一片空地上,白雪峰带着几个勤务兵,负责点火。张嘉田在雷督理身边站不住,搭讪着也加入了白雪峰的队伍。要说玩,他也是个爱玩的,可今夜他真的玩不动,他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强颜欢笑。偶尔目光一斜扫过去,他看见叶春好瑟缩在雷督理怀中,雷督理正用双手捂了她的耳朵,两人简直要扭成了一股糖。
于是他收回目光,在心里暗暗地问:“你不是终身不嫁吗?”
大年初一,他回了家。
他很庆幸,因为自己昨夜在外面站得太久,冻得有些伤风感冒。“伤风感冒”四个字成了他的盾,他躲在这面盾后,可以坦坦然然地关门闭户不见人。
他躺了一天,不爱见的人,全被他的副官挡了驾,而他想见的人,比如叶春好,却是始终都没露面。
“嫁了督理了,”他漠然地想,“用不着我了。我再上进,再走运,再一步登天,也高不过他去。她有他了,一辈子都妥了,还搭理我干吗?”
他这样想着,并不认为是自己冤枉了叶春好。与此同时,雷督理正在训斥叶春好,也觉得自己有理,也不认为自己冤枉了她。
雷督理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他张嘉田不过是我的一名部下而已,他病了也罢,死了也罢,与我的太太有什么相干?”
叶春好倒是有耐性的,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宇霆,他是你的部下不假,可他也是我的二哥呀!他家里没有亲人,大年初一的一个人病倒在床,说起来也是一件可怜的事情。无论是讲人情还是讲道理,我都应该去瞧瞧他。若是他身边有着妻儿老小围着他,这么大冷的天气,我乐得留在家里不出门呢。”
“他算你什么二哥!邻居而已。”
“嗬!”叶春好瞧出来了,他这是要吃醋,所以语气分外温柔,拿他当孩子哄,“原来穷的时候,需要人家帮忙,就叫人家二哥;现在我好起来了,不用他了,就说人家只是个邻居。”她话里带着笑意,“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非说我没良心不可。”
雷督理叹了一口气,又看了她一眼,看她亭亭玉立笑盈盈的,笑得又软又善。他喜欢她这个样子,所以不由自主地让了步:“你带着雪峰去,到那儿看看就回来。”
叶春好知道,白雪峰这一路的任务,是监督自己。
雷督理太爱吃醋了,照理来讲,两人已经订了婚,互相都做了承诺,总该都放了心才对。然而雷督理与众不同。她不属于他的时候,他对她并未见得多么依恋纠缠;如今她成为他的未婚妻了,他反倒虎视眈眈起来,仿佛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谁见了都会抢。
他这样横不讲理地乱吃醋,根源还是他爱她,所以叶春好只是觉着头痛,心里并不生气。再说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爱猜忌就猜忌去,爱监督就监督去,她不在乎。
提着一只大食盒,她在大年初一的傍晚,赶去了张宅。
张嘉田正在昏昏沉沉地睡觉,冷不丁地见她来了,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叶春好看他脸上也并没有明显的病容,就问道:“二哥,你好些了吧?”
张嘉田看看她,又看看白雪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