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归说,妈妈还是担心奶奶的伤势,嘟哝着上前查看。奶奶虎着张脸没吭声,妈妈揉着她的身体,她也没有痛楚的感觉,好像麻木了一般。
“奶奶快死了。奶奶,你有气的,你没死。”
小文伸手去试奶奶的鼻息。奶奶捉住他胖胖的小手,“呜哇”一下哭出声来,但不晓得怎么回事,她这次没有边哭边说话,哭起来不太好听。
“唉,天紫,鸡喂完了吗?”
妈妈这么一问,我立即想起院坪上那只被我抛下的鸡。趁着夜暮降临前的最后一抹亮光,我把院坪和菜园找了个遍,可除了在扁豆架旁边找到几根带血的鸡毛外,什么也没看见。我回屋和妈妈奶奶一说,她们怔了怔,立即调转舌头,齐声骂起了黄鼠狼。奶奶骂得尤其狠,因为她每回养的鸡中总有几只要被黄鼠狼偷吃掉。
“糟糕,灶里还在炖鸡,可能锅里水都干了。锅要烧破了!
奶奶说着,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这么一来,除了躲在蚊帐后头对着灯影玩手指的小文外,妈妈和我,甚至奶奶自己都一齐愣住了。
“你,你,你,快躺回去!”
妈妈一把掩住小文探出来的头,怕他不懂事,将奶奶装病的事儿说出去,那可不是好玩的,要是被花鼻公他们晓得了,奶奶的皮肯定要给打脱一层。。 最好的txt下载网
《我的1968》 第三部分(6)
“天紫,不能说的,晓得吧?快,带小文去看看鸡熟了没有。”
妈妈朝我努了努了嘴,我严肃地点点头,转身拉着小文去了厨房。灶里的柴快烧完了,但闪烁的火光仍将厨房映得微红。锅里还有轻微的咕嘟声,空气中洋溢着久违了的香气。
“天哪,我巴不得天天瘟鸡。”
小文搓着手,眼巴巴地等着我给他挟块鸡肉,又嘶哈嘶哈吹着气把它给吃了,好像连骨头都没吐。我也尝了一块,但我没他本事大,嘴唇竟被烫麻了。
“姐,我还要。”
我只好又给他挟了一块,同时也犒劳了自己一块。吃完了,我俩同时伸个懒腰:“啊,太香了,太好吃了!”
我们俩猪八戒一样吧嗒着嘴,把大块大块的夜色吞进了肚子,正思忖着是否再偷吃一块时,妈妈从里面走了出来,眼睛和鼻头红红的。
“天紫,盛饭吃罢。小文,别玩松光,听见没有?把它放火吊里。”
妈妈坐在条凳上,看谁谁不顺眼,这说明她在生气。是生奶奶的气还是生小文的气?调皮的小文居然将插在香炉里代替油灯的松光拔了下来,舞动手臂画出一个又一个明亮的圆圈。
“妈妈,这是奶奶讲的风火轮,呜呜,呜……嘟嘟,叭!”
小文模仿着汽车的声音,又玩起了新的花样。他永远是我们家最快乐的人。而我,已知道忧愁了。
“妈妈,批斗会我们要去吗?”
我把饭递给妈妈时,怯生生地问道。摇曳的松光里,妈妈的头发好像白了。外面的蛙声那么清脆响亮,可落到我耳朵里,却像人在嚎叫。还有那些星星,它们在缠着青藤的窗外对我眨眼,神态有些傲慢。我的眼睛慢慢湿润了,也像两颗冰冷的星星。
“妈妈,你放心我不会说的。福祥来的事我就没说。你信我吗?”
我偎依过去,摇晃着妈妈的膝头。妈妈正望着桌子发呆,我这一摇,把她摇醒了。
“乖,妈的宝贝女。等下带弟弟歇眼,批斗会好吓人的。”
妈妈说着匆匆扒了几口饭,她没吃鸡肉,只喝了几口汤,但她却盛了大半碗鸡肉让我给奶奶送去。奶奶似乎知道花鼻公他们不会放过自己,她三下五除二地把饭全部吃完了,鸡肉却留着,说是人老了牙缝大,会塞牙。我把鸡肉端回灶下时妈叹了一声:“你这奶奶啊!”话里说不出的辛酸,然后妈招呼我们洗完脸脚,这边让莫叔叔下来看着我们,因为梅姨作为坏分子家属也要和妈一起参加批斗会。梅姨端了凳子,正在屋外等妈妈。莫叔叔这段时间经常被公社、大队请去画画,时常不在龙女村,和梅姨在一起的机会比较少。妈和梅姨走时他有些恋恋不舍,送到担水蹬那儿了还牵着梅姨的衣角,梅姨轻轻拍了他一掌,莫叔叔这才嘟哝着把我们领回家。我其实特别想去看热闹,但批斗会我可不敢再去。下放前我在县城看过别人批斗爸爸,他们给爸爸戴了两层楼那么高的白帽子,在他脸上画上胡须,鼻子涂上白粉,整个儿将他弄成了怪物。他身旁的一个阿姨脸上也涂得五颜六色,胸前还挂着几双破鞋,他们站在县城中心的忠字塔下,从早晨到下午,中间不给水喝,也不让起来拉尿,有几个年纪大的尿了裤子。当他们的裤子被尿液打湿时,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还有人昏过去了,后来听说那昏过去的人死了,尸首被丢在山上不准埋,第二天家属去时已被野狗嘴得乱七八糟。那天我和小文一直站在街边,趁人不注意时我偷偷给爸爸喂了一碗萄葡糖水,为这事我还挨了打。接着妈妈来了,妈的脸在那样的烈日下惨白异常。她紧紧地搂住我们,眼泪淌成了一条小溪。爸爸抬起头凝视着我们,凹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疲惫、绝望中透出一些不易的坚强。也许是爸爸体格好,要么就是那碗葡萄糖水补充了体液,或是白帽子起了遮阳的作用,总之那天爸爸没有晕倒,但下午他起来时膝盖和小腿全肿了,而且已经不会走路,妈借了大板车将爸爸拉回家,晚上奶奶用艾绒放在姜片上烧,灸爸爸的脚,爸爸这才在呻吟中慢慢睡去。那个批斗会一整天都有人在呼多种口号,所以那一晚我梦见自己的耳朵被割了,而割去我耳朵的居然是众人口里越伸越长,越来越锋利的舌头!
《我的1968》 第三部分(7)
这次幸亏奶奶生病去不了,要不也该给她戴高帽子吧?奶奶那么老,脖子那么细,高帽子会把她压趴的。这么想着,我便跑到房间去看奶奶。奶奶闲不住,半靠在床上打鞋底。我和奶奶说了几句话便伸手去摸她的脖子,奶奶的脖子上的皮松了,拉了之后又弹回去,奶奶怕痒,身子一抖,针险些刺到她的手,奶奶举起鞋底作势要打我,吓得赶忙溜到妈妈的房间。这会儿莫叔叔已经给小文讲了好几个故事,小文略微有些困意,莫叔叔便卷了支纸烟抽着,妈说烟可以解闷,莫叔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学会了抽烟的吧?纸烟的气味很呛,让我和小文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我正想问莫叔叔一个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