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汝林说:“就是靠这霉气味道中的新与陈,来判断是新谷还是陈谷的。”
铁麟说:“看来这里面的学问太大了,我原来想得很简单,将各种谷物分门别类地比较一下,就能分出优劣新陈。”
金汝林说:“判别粮食是要有窍门的,大人这样比较虽然也能辨别真伪,但是毕竟是皮毛表面。真正的行家,有一整套查看粮食的规矩奥妙。”
铁麟求知若渴:“哎呀,你快给我说说。”
金汝林说:“比方判别稻谷,先不用眼睛,而是先用手。把手伸进粮仓或粮袋,一是感觉温度,二是感觉干潮,三是感觉粗细。把米抓出来以后,不是先用眼睛看,而是先用耳朵听,搓一搓,听听声音,好米声音清脆,沙沙作响,劣米声音艰涩,嚓嚓作响,当然这里面的区别是非常细微的,需要仔细鉴别才行。用耳朵听完以后再用牙嗑,轻轻的,用槽牙嗑,不要用门牙嗑。因为嗑的时候要听,槽牙在里面,声音直接传到耳朵里,不容易受外界杂音的干扰。用牙嗑的时候,除了听声音,还要感觉它的硬度和破裂时间的长短。一般来说,好米坚实,破裂的时候很干脆,像爆炸一样。最后才是用眼睛看,看什么呢?首先看光泽度,新米都有一层很明显的光泽,放的时间越长,光泽越暗淡。其次是看米壳是否整齐完整,有无破损,破损的程度如何。当然,有些造了假的米识别起来就有点儿难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
铁麟说:“你别比如了,你说了这么多,把我的脑袋都听炸了。我现在算明白了,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此话不谬。看来,我真要弄懂这些,凭自己琢磨不行了,我得拜你为师了。汝林啊,你可得收下我这个徒弟呀。”
金汝林忙说:“大人说哪儿去了,您懂的是治国安邦的方针大略,我说的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
铁麟说:“可不能小看这雕虫小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雕虫小技要是忽略了,往往在大策大略上要出漏洞。无论有多难,我也得把这雕虫小技学到手。”
金汝林说:“大人业精于勤,不耻下问,实在是晚生的楷模表率。”
铁麟说:“从现在开始,你就交我验米吧。学习也要循序渐进,你说,我先从哪儿学起吧。”
金汝林说:“大人不是说今日要去察访洋人的皮箱一案吗?”
铁麟想了想说:“也罢,咱们定个协议,白天办案,晚上做功课,可以吧?”
金汝林试探着开着玩笑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都怪晚生刚才多嘴了。”
铁麟说:“你现在后悔也晚了,反正你不把肚子里那点玩意儿给我掏出来,就甭想离开仓场衙门。”
金汝林说:“晚生听大人吩咐就是了。”
※※※
有了皇上的手谕,铁麟自然不敢怠慢。尽管他对洋大人告御状颇有微词,可是皮箱还得给人家尽心尽力地去找。这一天,他扮作一个南方来的丝绸商人,在金汝林的陪同下又来到了漕运码头上。出任仓场总督以后,他最大的体会就是官越大越须放下架子。官服、顶戴、绿呢轿都是吓唬人的,让人家怕并不难,有权威风在,丢了权便威风扫地。可这权是身外之物,不是你的真本事。通州人有一句话:把顶戴花翎扣在猪脑袋上,连屠夫都得给猪下跪。
铁麟尝到了微服私访的好处,这不是他的发明,他只不过是忠实的实践者。
侦察盗案,须到下三烂的地方,这是金汝林告诉他的。想想也有道理,溜门撬锁、偷鸡摸狗的能有几个像模像样的?除非大盗,大盗即匪,那是出没在山林之间的。
土坝附近的东关小市,堪称是藏污纳垢之所,伤风败俗之地。一走进这地面,便觉得乌烟瘴气、丑恶不堪,连空气都是恶浊难忍的。在这里游来荡去的,多是衣衫褴褛之辈,蓬头垢面之徒。满街都是露天的摊贩,一摊紧挨着一摊,杂乱无章,犬牙交错。饭摊上卖的都是廉价的菜饭,有贴饼子、蒸窝头、血豆腐、熬白菜,还有大饭店收集来的折箩;估衣摊上卖的都是破衣烂衫,商贩一边抖落着估衣一边高声叫卖,衣衫上的灰尘虱子都洒落在旁边饭摊的汤锅里……
小市上有一种小押,这引起了铁麟的兴趣。这实际上是一种微型的典当行,什么破破烂烂的东西都可以到这里来典押。押期短、价钱低、利息重,解的就是燃眉之急。码头上四五千名扛夫,多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苦力。他们像季鸟一样冬去春来,没有一文本钱,本钱就是一身的力气。腑内空空的扛不了麻包,有力气也得靠肚子里的东西撑着,人是铁饭是钢嘛。也不能说扛夫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身衣裳。扛夫的衣裳很简单,一条裤子,一个汗褟儿。裤子是不能当的,因为裤子里面什么都没有,老百姓叫作“硬山搁”。除了裤子,没有别的了,只剩一件汗褟儿了。汗褟儿是大运河边一种男人很流行的服装。实际上是由三块儿白布拼凑起来的,后背一大块儿,前胸两小块儿。大块儿和小块儿之间用绊子连结着,胸前的纽扣则是一排算盘疙瘩。这种衣服一是省布,二是凉快,三是脱穿方便,很适合于劳作之用。尽管如此,劳苦人也觉得干活的时候穿着衣服是一种极大的浪费。长期得不到温饱的中国人是非常崇尚节俭的,穿衣服的目的非常功利,一是御寒,二是遮羞。在不需要御寒和遮羞的时候再穿衣服便是浪费,所以夜间钻进被窝儿睡觉和夏天在没有女人的地方干活是不该穿衣服的,一丝一缕都是多余。码头上还不能说没有女人,所以遮羞还是必要的,那么裤子脱下来往腰间一围权作遮羞之用。汗褟儿便可以抵押出几枚铜板,换回两个烧饼。把烧饼吞进去就可以扛麻包了,扛了麻包赚了钱再把汗褟儿赎回来。余下的钱有两个去处,一是赌,二是嫖。
这里的赌也让铁麟大开眼界,地上画个圈儿就是赌场,铺块席头便很奢侈了。赌的形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押宝、抽签、骰子、牌九、四虎、纸牌、黑红翘……聚在这里的赌徒多是刚喝完酒的扛夫、车夫、纤夫和地痞流氓,一个个呼幺喊六、张牙舞爪、拼死拼活。
铁麟正在漫不经心地走着,金汝林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朝前面努了努嘴。铁麟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拄着一根枣木棍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赌徒们都呼啦一下子散开,给他腾出了一块地方。那汉子扔掉枣木棍儿,噗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占去了一大块地盘,然后从腰间掏出一大把铜板,往地上一扔,瓮声瓮气地说:“来呀,有种的都给我上。”
金汝林低声说:“这是杨八。”
铁麟也认了出来,说:“看来打得不轻。”
金汝林说:“要不要把他叫过来问问?”
铁麟说:“别理他,咱们走。”
两个人继续朝前走去,前面便是“鸡窝”,土娼野妓都集中在这里。仨一群儿,俩一伙儿,勾肩搭背,叽叽喳喳,两只眼睛却像家雀儿一样在人群里飞来飞去。看着这些野妓,铁麟心里又难受又好笑。这些都是穷人家的妇女,几乎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衣服不打补丁的。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脸上却涂着厚厚的白粉,是那种很廉价的掺着香料的窝头儿粉。脸上抹得挺白,脖子却黑得像根车轴,大概一冬天都没有洗澡了。有的女人在铁麟看来,根本就没有资格干这一行,又老又丑,再加上扭捏作态,恶心得人直想吐,谁能找她们呢?
看得出来,这些野妓的家都在附近,或许是从附近租借的房屋。她们逮着一个客人,便三五成群的一齐上来,连推带拉,往小栅栏门里扯。大概是看到铁麟和金汝林穿戴得太体面了,这些野妓们看着他们过来,竟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过来调情搭讪。
衣服还是很重要的,人在衣服马在鞍嘛。要不,为什么朝廷规定出九品文武官服呢?
铁麟突然想起来一个人,这个人跟她们这一行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