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嫣说,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思养狗?
儿子说,没办法,它赖上我了。
茹嫣知道,这一类事情上,强迫不得,你越禁止,他越来劲。在恋爱上也是这样,当初,她和丈夫的婚姻,有一半就是母亲的反对促成的。再说,天高皇帝远,他就是养一群耗子,你又能怎样?她后来悟出,母亲的话,大多是对的,只是需要时间来证明。那是一种人生历练的结晶,不用讲道理的。她诘问母亲,你究竟什么地方看不上他?母亲说,不是我看不上他,是你看不上他。这话也基本上被母亲言中。母亲是大家闺秀,嫁给了一个革命干部,但是骨子里,还是那一套。或许正是因为嫁给了这样一个可以保护她,可以给她特权的男人,她身上得以保留的那一套反倒更多。茹嫣见过母亲的一些亲戚和同学,家世和母亲差不多,嫁了与自己大体门当户对的人,结果和她们的男人们一起,被折磨得低声下气鸡零狗碎的,反倒失去了母亲那样的傲气。不过,这样一些道理,也是要用人生历练来弄懂的,不是一番教导就茅塞顿开的。
茹嫣忍了忍,平静地说,你给它洗干净,别弄出病来。
儿子说,没毛病,欢实得很。我可是老资格了,我五岁就开始养狗了,是吧?
儿子的后一句话是说给他那些同学听的。茹嫣说,那是你养的吗,吃喝拉撒洗,你自己都还弄不清楚呢。
同学们用儿子的名字叫那小狗:杨延平。
02
那台电脑是儿子升大二的时候买的。暑假,儿子回家,憋了几天,破天荒地做了好多家务劳动,然后怯怯地说,想要一台电脑。他是学建筑设计的,需要一台自己的电脑。她开始不同意,怕影响儿子的学业,怕他玩游戏,还有一些不健康的东西。茹嫣是一个守旧的人,对所有的新生事物,一开始都会保持距离,保持怀疑,直到那新生事物差不多都快旧了,却喜欢起来。在服饰上尤其如此。对于语词的时髦,就更加抗拒顽强,一句“拜拜”,二十多年了,硬是说不出口,别人对她说拜拜,她就说再见。至于酷啊,靓啊,哇噻啊,酱紫啊,就像听磁片刮玻璃。到了日后上网,就像半个文盲。
倒是他爸宽容,说迟早要买的,早买早消停。
爷俩在电脑城泡了两三天,攒了一台当时配置最高的兼容机。丈夫说,电脑这东西升级换代太快,你买回去的头一天就开始落伍了。现在抢一点先,可以多坚持一会儿。再说,儿子绘图也要好机子。在这一类观念上,儿子对他爸是极其景仰的,说,老爸这才是真正的与时俱进。
那个暑假结束的时候,老爸将电脑仔仔细细地装箱打包,送儿子上火车。他对儿子说,常给家里打电话,别有了电脑忘了娘。
一个多月后,丈夫在出差途中遇车祸去世。
茹嫣在丈夫买的那条小狗被车撞死之后,常有不祥之感。丈夫一年四季都在路上,几次噩梦,都见到他遭遇不测,想对丈夫说,一直没敢说,终于永远不能说了。
毕业后,儿子把电脑带了回来,包装箱还是原来的,上面留着他爸的笔迹,写着某某大学某某系,写着儿子的名字,还写着“贵重仪器,请勿碰撞”。托运单依然贴在上面,上面有送站那一天的日期。
儿子那个班,是和法国一所建筑学院合办的,在国内读完本科,各科成绩合格,就直接去那儿读研。成绩优秀的,对方还有一笔很可观的奖学金,节俭一点,打点工,衣食住行也都够了。
丈夫死后,儿子立时就懂事了。出国前一两年,他一直在给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打工,赚取去法国的路费和出国的行头。按他的说法,当初这电脑买得值,赚回了十倍于它的钱。回家后,他将那台电脑重新打理了一番,加大了硬盘和内存,装了最新的XP,配了摄像探头和耳麦,装了宽带,这一切,他都坚持自己独立出资。他对茹嫣说,算我送给你的。你以后会知道,这是一个好东西。
对于茹嫣来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辈子还会和电脑、网络打交道。在她看来,这玩意,和蹦迪、飚车、麦当劳、电子游戏卡通片是一类的,是这个工商时代没心没肺的醉生梦死大派对。媒体上关于网络的报道,大多也是和逃学、失火、诈骗、劫财、情杀相关。自己早已过了那种赶新潮的年龄。几年前,单位不知发什么疯,每个中级职称以上的人,都要进行微机培训,每次两个星期。结果是昏天黑地地去,昏天黑地地回来。别说操作,光是那些DOS语言,就把人弄晕了。混了个结业证,一切也都忘干净。从此后,见了那个机器就头大。儿子总说,落伍啊。她想,落伍就落伍了,自己这一辈子落伍的事儿多了,要都赶上去,再给她两辈子时间,怕也来不及了。古人一盏青灯一卷书,不也是很精致很丰富地过一生么?见儿子这么正儿八经做着这一切,还花了这么多他自己赚的辛苦钱,便只好把它当作儿子的一片深情接受下来。
一切调试好了,儿子将整个操作都设置成超级傻瓜型,只要摁一下开机钮,一切都一目了然。桌面上还留下一个他自己编写的使用说明书,万一碰见什么问题,打开一看就行。
那两天中,儿子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奶奶,一点一滴不厌其烦手把手地给茹嫣扫盲。
儿子给茹嫣调试摄像探头,屏幕上出现了茹嫣和儿子在电脑前忙碌的图像——茹嫣看见自己和儿子,像电视剧里的人物一样在屏幕上活动,很是新奇。说,你到法国后,我这儿也能看得见?儿子说,只要有网络,到月球上也能看得见。儿子拿起那个小小的探头,像摄像机一样,给书房来一个长长的摇镜头。还可以拍照,儿子说着,在什么地方点了一下,一张茹嫣在书房的照片就固定在屏幕上了。还能做监视器,你不在家的时候, 开着它,它会将屋里的动静记录下来, 比如进来小偷——茹嫣说,你别吓唬我啊,我宁愿让他偷我,也别吓我。
能看见远在法国的儿子了,茹嫣想,哪怕这台电脑只有这一种功能,也足矣。于是,拿出当年刚刚恢复高考时,以初中文化水平去撞大学校门的劲头,去迎接一个个全新的概念,全新的操作。一直学到头昏眼花。
儿子给茹嫣申请了邮箱,安装了MSN,还有QQ。儿子笑着说,QQ是一个好东西,就像一根拴狗的绳子,任何时候,你只要一扯,我就会知道。我一扯,你也知道。
茹嫣听着就笑了,心想,这家伙真会说话啊。
儿子让茹嫣给自己起一个网名,好给她在论坛、QQ上注册。
茹嫣想想说,还是叫“如烟”吧,如果的如,炊烟的烟。
结果这个网名已经有人用了。
儿子说,加两个字,“往事如烟”。一试,也被别人用了。儿子说,你知道了吧,你再不上网,以后连最臭最烂的名字,都会给人家起光了。茹嫣不信,儿子说,你随便说几个,咱试试?茹嫣说“臭鱼儿”,果然有:“烂猫”,也有:“二混混”,依然有;连“我是流氓我怕谁”都有。茹嫣一路笑着,想着这网上好像是一个妖魔鬼怪虎豹虫豸的世界。最后,儿子改了一下——“如焉”,茹字去掉草头,嫣字去掉女旁,中性化。果然,一路注册畅通无阻。
茹嫣的名字是母亲起的。从这个名字上,可以看出母亲的仕女情结。茹嫣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名字都是母亲起的。她不让父亲起。茹嫣那一拨的父亲,全都豪情满怀地给自己的儿女起上建国、新华、抗美、援朝、建设、宪生、跃进……后来还有四清、卫东、卫青、卫彪、九大,这一类时新名字,一家七八个孩子,便可以当作一部新中国简史来读。